桐素以前劝自己,说子胥君和小怜姑娘只是短短几十年的凡尘牵绊,不必在乎,被自己否决了,而今她又说子胥君重情重义,自己只管遵从本心,倒是颇有说服力。
倘若子胥君果真重情重义,那么他答应自己的那一刻想必已经有了决断。
虽然梅湄并不清楚喜欢一个人究竟能做到怎样的程度,但以她现在的心情,若硬要同不喜欢的人结仙缘,是断断不可能的。所以,将心比心,如果子胥君真的喜欢小怜,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和自己许了仙缘,负了她?
但……要是因为什么客观因素他不得不放弃呢?
要是他只是把自己当做小怜的替身呢?
“湄湄,你还想留在这儿吗?”桐素单刀直入,坦诚相问。
“早就说好要陪他走完这一生的,既然了解了这么多,总得给子胥君一个解释的机会。”
也是给她自己一份希望。
许多预设和场景在她脑海里划过,梅湄微微扯出个笑,却是为了安慰桐素,免得她担忧:“假如他们真的情投意合,我自会离开;若是旁的……”
“便趁早喜提小梅花,省得日日将使命什么的挂在嘴上。”桐素难得有心,逗梅湄欢喜。
梅湄羞恼得瞪了桐素一眼。
假如没有桐素今日的开导,自己也不会想得如此明白,说到底,她这一世欠桐素良多。
梅湄心下绷紧的弦一松,若无其事地挽了桐素的手朝前走,纵使因为自己只是一缕孤魂的缘故,桐素什么也不会感受到。
——还从没有如凡人一般行走在路上过,不用仙法,不谈仙事,别有一番意趣。
她二人刚拐过几个回廊,就看见凡间的子胥君正正立在前方,和先前那位徐姓郎君说着话。
他衣服前襟还是湿润的,如花蔫了般耷拉在胸口,想必没来得及更换。
“叫小赵郎好生照顾她,孤稍后去宫里请旨。”
“臣听说刚才殿下和小赵娘子没走多远,赵府的池子就掀起了大浪,比城东的湖还热闹,这是您……”
梅湄戳了戳桐素:你干的好事。
“与孤无甚干系,”子胥君神情寡淡,“但确实应了孤的心思,许是天意。”
怪不得早先子胥君说他自有法子能说服他那个什么父皇允许他迎薄婵进门,原来是想造一场“天象”,再联系前些天院里开得妖冶的梅花以及薄婵额间的点梅妆,说薄婵乃天定之人,至于如何把“妖孽”说成“贵人”,就有赖于子胥君的口舌功夫了。
自己的降临和桐素的怒火竟然误打误撞,成了凡间的子胥君筹谋的一环,梅湄轻笑了笑,这算不算话本子里常写的“天时地利人和”?
被各种困难碾压的梅湄,终于找到了“我还是有点聪明”的佐证,便也没关注子胥君到底是为了什么费劲思量筹划。
桐素信手变出一片桐树叶,在上面横横竖竖地写了一堆,继而送它入云霄去了。
“这是……”梅湄问。
“给司命星君的信,幸好没真的破坏凡间的运势,还合上了司命写的故事,否则便要去天庭领罚了。”桐素一言代过。
“你上回不是说消除凡人的记忆,就不会违背天规戒律吗?”梅湄紧张起来。
桐素作为西池的执法者,最重遵纪。而今为了她梅湄破了律条,虽说还没到违规惩戒的地步,但恐怕心里不好受。等回了西池,在无人见处,还不知会如何苛责她自己,以弥补今日之失。
“子胥君如今也是凡人,然而他的记忆却不是我能左右的。”桐素看了梅湄一眼,安抚道,“没什么,无意帮了子胥君一回,就当是还了他一个因果。反正他也是要造天象的,我提前替他做了,算不得干预凡间事。”
说是这么说,但无论天庭那边罚不罚,无妄洞的黑暗她自会去受着,给自己一个惩戒和警示。
桐素一沓长鞭:“走,送你回东宫,我回西池。”
“不用不用,”梅湄推了推对方,“我能找得回去,你快去忙你的,别再为我耽误什么事了。对了,海棠姐姐不是在渡劫嘛,你去帮她。”
“那你别……”
“不做傻事儿。”梅湄心领神会地笑着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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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直到子胥君动身前往那个叫“皇城”的地方,梅湄仍旧没有回东宫,反倒趁着子胥君上马的功夫,就势坐在了他身后。幸亏子胥君现在只是个凡胎肉身,看不见她如此胡闹,也多亏她只是一缕游魂,没什么重量,才没让这马闹出动静、发出警告。
凡间的景物真切而实在,不像西池的,总笼罩在一种欲说还休、虚无缥缈的意境下。
之前被各种疑难困住了脚步,搅扰了观赏的兴致,虽说至今为止仙位一事尚无定论,但其他的都已告一段落,她自然要好好游赏一场,才算没浪费下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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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凡间的子胥君估计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类“练家子”,骑马的速度极快,如风卷残云,在道路上折转腾挪,不足一刻钟便到了皇城脚下。
梅湄当即从马背上跳下来,掐着腰,摸了摸喉咙,干咳了两声。
这冬日里的风,还真是噎嗓子。
想往日御风而行,有白云为遮、罗袖做倚,只觉逍遥自在,哪能尝到这种难受滋味儿。
可子胥君倒好,没事儿人一样,牵了马递给殷勤的侍卫,直接奔宫里去了。索性梅湄也不想听他如何向他那位父皇请婚,便只身飞上城墙,站在最高处俯瞰这座凡间权力与地位象征之处的风采。
这种高度虽比不得站在云层之上放眼纵览来得宏伟雄阔,却胜在踏实,仿佛目光所到之处就是步履能够抵达之处。
寒冬的苍茫天地固然有些萧瑟,各家各户都挂上了绵绸帘布遮挡风霜,没什么新鲜的,但诸府邸中,有一处,只一眼,梅湄便晓得是哪里。
——东宫。
她原以为东宫之大,不过是栽满梅花的那间院子加上出门时经过的亭台楼阁,而今看来,在梅园之后还有一大片梅林,除了她先前见过的红梅,还有白梅、黄梅、绿梅等许多品种。
百里尤闻清梅香,生生将冬点缀成了春的模样。
只此一处,别无他家。
梅湄突然想起子胥君托人交给薄婵传唱的那首词——
“歌舞亭台懵懂,不解山河悲恸。华宴挑灯红,烟雨玉门深重。风送,风送,夜露照梅惊梦。”
她看不透这首词里是否暗含了其他耐人寻味的深意,但至少在这段凡间岁月里,他当真是为了给自己挣取信服度而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无论结果如何,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