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冉君领着黑、白无常等四位仙家,在子胥君的另一边站定。他指了指孟婆:“你去,送她入轮回吧。”
孟婆领命而去,她绕过子胥君和梅湄,快闪几步就抵达了桥对面。暗黑的氛围里,悬在她手中的那盏鲜红的灯如催命的符咒,一晃,一晃,夺人心魄。
“有劳仙官。”
小怜接过孟婆递来的热汤,在将饮未饮之际,透过圆润的碗壁,微笑着,望了子胥君一眼。
那一眼濛濛深长,如隔雾挑纱,辨不清情愫,又似含泪而笑,流动着烟雨凄迷般的欲说还休。
她看见子胥君和梅湄十指交握的手,看见他们身上萦绕的仙泽,看见自己掌心捧的这碗热滚滚的孟婆汤,看见这漫漫长桥横亘彼此,以至于在昏聩的环境里,模糊了心上人的表情。
该说什么呢?
能说什么呢?
是祝祷他福寿永年吗?
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仙君,被自己拖进这凡尘泥沼里,而今业已归位,不必她祝祷,也该是福寿永年的。
那……祝祷百年好合吗?
看他和那位女仙家的关系,看他寸步不离的守护,闻这一路上飘渺隐约的梅花香,映照自己额头的这一朵,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忽然就觉得祝祷他们,是多余。
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提。
小怜仰头,猛地把孟婆汤灌进喉咙里,热辣辣的,将此生剩下的最后一点念头烧了个彻底,继而一跃入空无,溅起桥底水珠三俩。
长梦终需别。
幻象有尽时。
水中“蹭蹭”地陆续冒出鬼兵门的脑袋,押送着一行行投生转世的人上了岸。这群人里,有呜呜咽咽不肯喝孟婆汤的,有一饮而尽毫无留恋的,也有拖家带口一同饮用的,倒衬得这如烈酒般的汤像是什么琼酿甘露。
人世百态,不一而足。
小怜的出现,就仿佛是奈何桥上的一首小插曲,在滚滚行进、繁复机械的阴曹事务里不值一提,也注定渐渐被后世遗忘。
这地点,这鬼兵……似曾相识。
梅湄眯了眯眼睛,不自觉地伸出手,摊开——一轮光晕在她掌心燃起,温热的,散发着明灭不定的光亮。
长明灯。
子胥君拉着梅湄的手一紧,撇头,斜睨了眼子冉君:“你还给了她这个?”
子冉君连忙后退半步,噙着笑暗示他五哥给他留点面子,进而清了清嗓子,对周身的三位仙家摆袖道:“黑白无常、陆司主,小怜的事已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子胥君挥掌覆灭了梅湄手中的光轮,簇起蛇匕,只见匕首尖端“呼”得燃烧起蔚蓝的火焰。他小心地递给梅湄:“以后用它就好,到哪里都不会灭。”
“哎,五哥,你听我解释——”
子冉君快步跟上,银蓝的裘衣在阴风里划出明媚的弧度。
“那天是五嫂第一次来阴曹,谁知就栽到了往生桥上,差点被厉鬼们生吞活剥了。我这不是看在五哥的面子上,才送了这长明灯嘛。”子冉君在后面絮絮叨叨,少年委屈的表情快皱成了团,“五哥,五哥,你就看在我一片好心的份上,别跟我计较,我的东西再好,也不如蛇匕好使啊。”
子胥君停下了脚步,一掌拍上子冉君的肩头,子冉君下意识地要躲,又念着给五哥出出气也是好的,便果断闭眼僵立在原地,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
“你小子,”这一巴掌到底是没落下去,子胥君笑了声,改成个“板栗”敲在子冉君脑门,“我能不知道?只是长明灯珍贵,鲜少当作赠品,梅湄是自家人也就算了,你小心天庭的那些个见了,找你要。”
“还是五哥体恤,知道我的难处。”子冉君揉了揉脑门一笑,“不过也没什么,要我也没有了,总不能让我堂堂十殿转轮耗费修为给他们做吧,想得……”美。
“我要是替桐素讨一盏呢?”没等子冉君说完最后一个字,梅湄抓着子胥君的手,探出脑袋笑问,“等我住进来,少不得有姐姐妹妹来看我。这儿比西池黑多了,可别摔了她们,或者让她们像我一般犯了什么往生桥啊、奈何桥的忌讳。”
子冉君瘪了瘪嘴,说还是不说。
不说,怪掉面子的,西池的花仙那么多呢,万一真要做个七八九十盏……他不敢想象。
说,五哥还在呢,不会为了新进门的五嫂压榨自己的劳动成果吧。
犹豫只在一瞬间,子冉君心一横,下巴一抬,是少年十分倨傲的表情,带着最后想说的那三个字——
“想得美!”
“放心。”子胥君压了下子冉君的脑袋,为他找补,“待西池客来,我会命人去接。”
断不会让旧事重演。
不等梅湄点头,一个满身寒气的鬼兵向三人冲来。他眼疾手快地在子胥君前停下了脚步,躬身一跪。
“——大殿请五殿、十殿、梅湄仙子,至第一殿一叙。”
梅湄仓促地望向子胥君,却听子胥君沉声问道:“二哥也在?”
这鬼兵满身寒气,明显司职于二殿楚江掌管的剥衣亭塞冰地狱。
“是。”鬼兵老实回答。
子冉君上前一步:“还有谁?”
“各位殿下都到齐了,就差您和五殿了。”
光是和四位阴曹的仙家会面就令她提心吊胆了好半晌,现下竟然还要和阴曹的所有殿下相见。一颗心将将提到了嗓子眼,梅湄偷偷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凡间话本子里说的,见长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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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前往第一殿就要穿过其余的九座宫殿,区区算算从第五殿到第十殿的路程便知甚是遥远,为了及时赶到,这三人干脆捏了个决,直接齐齐整整地降临在第一殿的广场上,免得疲于奔波。
梅湄站在台阶上,仰望整座大殿的景观,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比她见过的另外两座宫殿要高大的多:深紫的屋脊直戳晦暗的云端,繁复的纹路刻满厉鬼阴兵,右手边和第五殿一样,建了座高台,但那高台一望便晓得不如望乡台温和,浑然透着一股威严而又阴诡的气息。
来来往往的鬼兵押送着转世的魂魄,或哀嚎,或凄厉,或叩谢,或淡漠,井然有序地行走在高台、大殿和广场上。
梅湄避了避来去的鬼兵和阴魂,她跟在子胥君左右,在走进大殿之前深呼吸,调整了下不知是害怕还是震惊的情绪,低眉。
“西池仙子梅湄,见过阴曹各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