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
苏适意没打算理他,还是趴在栏杆上远眺。
南言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一片开满了花的草地。他虽然过目不忘,但对很多事情不甚在意,可是这个地方,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他刚来不韪山庄数月,某一日师父说让他去接苏城主的大女儿。他练剑正练到一半被打断,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不耐烦的想要回去,直到天快下雨的时候,他才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一个人影。
那姑娘身形、样貌都是师父形容的那样,应该就是苏适意。
天上乌云密布,不远处就是不醉亭,她却没有要去躲个雨的想法,反而就这么躺下了。
他站着没动,不一会天上果然飘起了雨丝,然后打了个焦雷,雨滴越来越大,砸在地上。
苏适意却好像更开心了,脸上挂上笑容,好似满心的欢喜说不出来似的。
她这么喜欢下雨吗?
他刚一出现,她就一直盯着他看,目光灼灼。
虽然是有许多人喜欢看他,但是他们都害怕他,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像她这样毫不掩饰,面不改色的人,却从未有过,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
她长得很好看,虽然他对别人的长相从来没有在意过,但是不知为何,就觉得她好看。
她还在看着他,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
他觉得自己的脸渐渐烧了起来,连脖子也有些滚烫,他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一声。
她和他说话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粉唇一张一合,他觉得自己都在注意些不该注意的地方,这样下去不妙,他转身要走,却被她无赖的扯住了衣袍,跌进水里,溅了一身泥。
他生性爱洁,想要发怒,听得她咯咯的笑声,却感觉满腔怒火发不出来,只得自己和自己生气。
然后听得她坦然说出“一起换衣服”这种话,心里好像被什么划过似的,有点痒痒的,根本没注意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身上还满是泥水,他自然要回屋换衣服,却没想到推开门看到的是她只穿着里衣的样子。她年纪还小,身形未完全长开,但是已经初具轮廓。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在门外冷静了半晌,才得到她的允准,却没想到她动了自己的茶具。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瓷器,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发了火,不知道是因为她动了他的东西,还是因为自己刚才一堆莫名其妙的行为,也不知是在朝她生气还是朝自己生气。
说完他竟然担心她会哭,有些厌恶自己什么时候生起了这种怜香惜玉的心,却没想到她丝毫不介意似的,没有被他刚才闯进屋子里唐突的尴尬,也没有被他骂过之后的羞怯,而是大大方方的和他道了歉,然后教训了他一顿。
那个杯子上好像是有了些裂痕,他没注意,但是她看起来像是很喜爱瓷器的样子。
她转身要离开,他不知道该不该留她,又不知道该怎么留她,更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她。
然后他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手帕,刚不自觉勾起的唇角因为她一句“很贵的”硬生生僵在了脸上。
姑娘家送手帕还有要回去的吗,他第一次听说!
他咬牙切齿地展开帕子,原以为姑娘的手帕上大约是些花鸟什么的,她竟然绣了两个大西瓜,还有桃子橘子一大堆,角落还缀着两颗荔枝,倒是很丰富。
他拎着帕子质问她,她理直气壮的说:“都是我喜欢吃的,怎么就不能绣了,而且是我借给你的,你哪来这么多要求。”
她让他把帕子还给她,他没给,气得她跳脚,他却觉得,真是可爱的像小狐狸一样。
每天欺负小狐狸,看她上蹿下跳,很有精力的样子就让人开心。
她与他吵架、打架,一起习武、念书,却谁也不服谁。
然后有一天,三才也上山来了,他少见的忧虑了。
他与三才乃是挚友、知音,三才来了他很高兴,但是想起某个小狐狸最喜欢长得俊俏的男子,又突然不太放心了。
他平生第一次在意自己的脸。
果不其然,她对三才大献殷勤,三才入门比她晚,本应该是她的师弟,她却以三才年纪比她大为由,硬是软软糯糯的叫了句师兄,听得他想堵住她的嘴。
明明他更好看。
后来她跟着三才还有南荔到处乱跑,一向沉稳的三才竟然由着她的性子,宠她纵她。
他们三个偷偷溜下山,彻夜未归,他就在她院子里等了一夜,终于在早上的时候看见三才背上的她,睡得倒是香甜。
三才看到他,有些歉意,“阿茶昨天看到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公子,就不愿意回来了。”
他真想敲开她的狐狸脑袋。
于是后来她每次逃下山,他都会让她狠狠被罚一顿,然后小狐狸就不高兴了,和他又是打又是骂的,他却很高兴。
小狐狸有起床气,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旧疾,但是她有次发病跳下湖,差一点溺死,他吓得魂飞魄散。
于是后来每次她打不过自己的时候,他都会将她扔到湖里,自己在一旁看着,想着一定要让她会水,不过她始终只能乱扑腾。
他想,算了,不会就不会,反正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叛党渡江,他身为少主自然要回去领兵。
被打落山崖的那一瞬,他真的很想活下去,想回到小狐狸身边。
他从未觉得上天如此眷顾他,真的让他在山下见到了她,但他不能带她走,如果遇到搜寻的叛党,一定会很危险。
但是小狐狸执意跟他回去,他承认是自己自私了,他想带着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她真的很聪明,聪明的让他又心动又害怕。
果然,她被叛党盯上,就这么被掳走。
他觉得快要疯了,纵然她千般叮咛,一定要按照她的计划来,他也顾不上,可他终究不是主帅,没有办法带兵去救她。
等待的那几天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度过的,每日都陷在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恐惧里,陷在她受尽折磨的噩梦里。
终于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遍体鳞伤。
他一边庆幸着她还活着,一边又想狠狠教训她一顿,想问她口风这么紧做什么。
时间一天一天就这么过着,小狐狸一直在他身边,他很安心。
直到他们十六岁那年,师父说他们可以出师了。
他没来由的心慌,从自己的屋子里翻出一个锦盒,交到小狐狸手上,里面是他娘一直戴着的镯子,他祖母传下来的,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小狐狸眨眨眼,没收。
三才给她的簪子她戴在了头上,一白师兄送的茶具她好生收着了,为什么只有他送的她不要。
他冷哼两声,头也不回的下了山,小狐狸在门口送他,他一句话没跟她说。
离江北越来越近,却离不韪山庄越来越远,他平生第一次如此后悔,后悔的无以复加。他应该把小狐狸一起打包带回来的,这样就不用每日每夜思念的无法入睡。
但是不行,小狐狸是江南的少主,而且,她连他的镯子都没收。
苏适意的名声在九城传的响亮,江南少主一个女子,却丝毫不逊色,甚至所有事情都做的很漂亮。他听着,竟然与有荣焉。
每次听到江南派人来洽谈的时候,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淡定,但是心却已经按捺不住。
但是她一次都没来找过自己,却听说她时常与三才书信往来,他恨的牙痒,想要将她抓过来打一顿。
他娘说要将镯子拿走,他没拦着,反正小狐狸不收,他也不想要了。
还好最后这个镯子还是戴到了她手上。
小狐狸第一次传书给他,虽然面上不显,但他还是无法平静,心跳的不受控制。
她竟然想要让三才娶她,那封信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他只字片语,被他撕了个粉碎,扔在桌上。
没一会他又捡回来重新拼了起来,想着这是她拿着笔一字一句写下的,竟然舍不得烧掉。
他没回信,小狐狸就再也没给他写过信。
一次江南的使臣来给他爹送寿辰的贺礼,小狐狸竟然破天荒的在祝寿的信里提了他一句,那封信就被他截了下来。
短短几个字被他反复咀嚼研读,比读兵书还要认真。
她的字迹狂放,虽然贺寿的时候写的工整些,但还是一看到她的字就想到小狐狸的样子。
快要两年没见她,无论做什么都能想到她,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可能会死,于是度商大会在即,他比任何人都要早到。
原以为见到她时她会惊喜,没想到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躲。
无妨,他很有耐心。
南言想着,轻笑出声。
苏适意有点想问他为什么笑,但是既然决定了不和他说话,于是作罢。
南言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从后面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说道:“那么多第一次,都是因为你。”
他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苏适意措手不及。
她明明打算将他当成个摆设,但是现在摆设把她抱在怀里了她该怎么办?
还有,他刚才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还说什么第一次什么的?
她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原来他也在看那片草地。
真是要命,她差一点就想要原谅他了怎么办。
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
南言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感觉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脸上蔓延开无边无际的红霞。
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轻轻摩挲住她的镯子,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看起来美得内敛而不张扬,和她不搭,却很契合。
苏适意下意识的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戴了我的镯子,就是我的人了。”
这几天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如何撩拨和挑衅,苏适意都能当作完全没听到的样子,但是这句话一说,却让她忍不下去。
她狠狠挣开他,活动了一下被他禁锢的有些发麻的肩膀,没好气的说道,“是萧姨送我的镯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时隔这么多天,小狐狸终于和他说话了,南言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竟然明朗的好像要照亮黑夜一般。
“是我娘给未来儿媳的,你收了,自然是我的人。”
苏适意一边念叨着“谁是你的人”一边想要将镯子褪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一顿,还是没有把镯子拿下来。
南言愣了一下,他连如何威逼利诱她,不许她拿下镯子的话都想好了,没想到小狐狸自己就放弃了。
苏适意怕他想多或者误会,忙不迭道:“我答应了萧姨不取下来的,我不能违背诺言。”
她解释的时候眼神躲闪,脸上红透,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南言又腻在她身上,语气暧昧缠绵,“那…你答应我娘做她的儿媳了吗?”
他说的时候,苏适意不自觉的去回想自己当时和萧姨约定的情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越想头越痛。
南言感受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担心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苏适意觉得这个反应很奇怪,她偶尔会梦到萧姨,但是却想不太起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旦尝试去想,就会头疼,那股气血翻涌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她深吸几口气,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又一次挣开南言,恢复到将他当成摆设的状态,拔腿就想要离开。
小狐狸逃跑的腿脚很快的,南言深有体会,他早就防着她逃走,一把将她扯回来,按在不醉亭的椅子上,今天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理他。
他们鲜少见面,之前更是整整两年没有见她,如果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将她追的紧一点,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小狐狸才会对他动心。
然后他蹲了下来,看着苏适意。
本来没打算理他的,但是看到他那么认真的眼神,苏适意竟然没办法转身就走。
“茶茶,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道,眼睛不肯放过苏适意脸上的任何一抹神色。
苏适意撇开眼不去看他,然后说道:“是你自己太宝贝墨云烟,随便怀疑我的。”
她在他眼里就是个不辨是非,杀人如麻的坏人吗?
苏适意暗道不好,她的语气竟然有点委屈,竟然有点撒娇的意味。
南言摇摇头,“我觉得她该死。”
苏适意瞪大着眼睛看他。
什么意思?苏适意完全绕不过弯来。
南言耐心的跟她解释,“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觉得你杀了她理所应当。”
无论墨云烟如何为他着想,但她竟然生生断了苏适意的活路,害她差点染上瘟疫,差点被一把火烧了,这笔帐他记在心里,却暂时不能与她清算。
“可…可你…”苏适意眨了眨眼,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他明明舍身挡在墨云烟的面前,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南言苦笑道:“我护她是有不得不护她的理由,并非对她有什么情意,你不要误会。”
没想到南言也会有无奈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所谓的苦衷到底是什么,她也不便多问。不过这个“不要误会”听起来有点奇怪,苏适意小声嘟囔着:“我误不误会有什么关系。”
南言叹了口气,对这个小狐狸实在没了办法。他曾经想,虽然自己不说,小狐狸一定能看出他对她的情意,但是他渐渐明白了,如果他不主动靠近,和小狐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南言顺势坐在她身边,和她挨得很近。
苏适意撇嘴,“我一看到赵念念就讨厌。”
“赵念念…”南言皱了皱眉头,是刚才一直碍他眼的那个人,茶茶为什么讨厌她?
“对你献过殷勤的姑娘,你竟然一点都记不得了?”苏适意大感惊奇,赵念念是她见过追南言追的最执着的姑娘了,也是跟在他身边跟的最久的,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是对比其他连南言身边都没能靠近过的姑娘来看,赵念念至少可以排到前二,毕竟第一名是稳稳的墨云烟。
南言听她掰着手指头算的津津有味,还排了什么第一第二第三的,有些咬牙切齿的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那你呢,你是第几?”
苏适意眨眨眼,完全没有把自己算进去的意思,脸上还带了两分疑惑。
捏着下巴的手骤然收紧,然后南言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发出“啾”的一声。
小狐狸两个眼睛瞪的滴溜溜的圆,小脸红扑扑的。
得逞的南言在她耳边用好听的不得了的声音说道:“你是第一,而且没有什么第二第三。”
不韪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