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小阳春,那日京中落着春雨。
虽落雨却毫无阴冷之感,亦无丁点儿的晦暗阴霾,甚至不少人趁着这春雨,撑伞在外散步游赏。
整个京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山峦、阡陌纵横的小巷街道,似乎都在被这场雨涤荡、濯洗,即刻焕然一新。
有关火耗的第一场辩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千盏楼进行的。
这第一场辩论并无鸿儒、泰斗出场,不过是几个京中学舍、学馆中的学生,还有几位太学里初崭露头角的典学、助教。
楼外霏霏暖雨,楼内舌战酣畅。
“火耗银最高时高达三钱,甚者四五钱的也有,在我看来火耗的肯綮所在是一个廉字。”
率先发表意见的是鸿鹄学馆的张久安。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已中了举,今日青巾方帽,生的红口白牙,肤白丝青,全然一个儒学生形象。
“这位学生的话倒有些武断了。”
接话的人临窗倚栏而坐,一身素雅袍子,系幞头,三十多岁,斯文儒雅正喝茶。
他一接话众人目光皆看向他,此人正是太学典学王敏寿。
张久安立身拜道:“请先生赐教。”
王敏寿手托着茶碗,如同授课般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肯綮在廉,而朝廷为降低火耗早些年已增养廉银,也容许官银直接流通于市井,几番种种举措,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若靠肃贪养廉方能解决火耗高这一症状,恐怕要病入膏肓了。”
“且贪腐之事历朝历代杜绝不了,所以解决火耗问题还是在于治。”
“学生不明,先生的治是何意思?”
又一十八九岁的少年起身朝王敏寿一拜,此人瘦削清肃,白衣方帽,是广文学舍的儒生。
王敏寿说:“治,东汉《说文解字》里说,是指水像胚胎一样被管理,是治的典范,放在我刚才那句话里,就是要找出管理火耗的规范。”
“无治理之规范,反而一味肃贪,岂不是头痛医脚。”
略一冷场,纱屏后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与王敏寿打扮、气质类似,也是王敏寿的同僚,太学典学孙学思。
他接话道:“若想治必找其根源,溯其源头,火耗的产生是因为朝廷赋税统一征银,归根结底又回到了如何征税。”
王敏寿与孙学思两人互拜寒暄了两句。
“先生,只是当初减少苛捐杂税,朝廷才改成一律征银,若忌讳火耗又改回去,如此一来政令更改岂不无休止。”
张久安话一出口,便正中孙学思下怀。
他捋须微笑,说:“正如人喝药医病,药却也必伤五脏内腑,火耗不过是赋税的一个弊病罢了,为了这个弊病就绝了律法,岂不是投鼠忌器。”
“正如为医病免不了小伤内脏,赋税内夹杂的小弊端不管也罢。”
不等王敏寿反驳孙学思,一个太学生站了出来。
此人湖蓝半壁,二十几岁,比起前两个儒学生倒健壮高大些。
正是王敏寿的学生丛怀安,也是礼部尚书宋衡的妻外甥。
“典学,火耗若真如大人所说是小弊病也就罢了,若为了医病送了命,岂不本末倒置。”
孙学思问,“何出此言呀?”
丛怀安答:“去年苏州献阳县火耗银高达五分,殊不知这样的地方不止一个。”
此语一出在场看热闹的无不讶于火耗之高,窃窃私语。
“以学生看,火耗还是要治。”
孙学思未与他再辨,而是捋须看了眼王敏寿笑道:“看来这位学生是赞同王典学的观点了。”
……
白日千盏楼首次辩火耗场面虽不激烈,却像炮仗一样点燃了京中三教九流对火耗的关注度,尤其是士子学生。
在场听过的人,回去后在茶馆、酒肆继续私下议论。
一些今日未能去的,听了后义愤填膺地发表高见,打算赶下一场亲自去辩驳一番。
更有一些学生回到学馆里也专门请教自己的老师。
甚至还有那些好信儿的人纷纷在筛选提名,看哪些鸿儒泰斗适合一起约辩。
俞珩亦十分关注这场首辩的效果。
舌战是否激烈,吵没吵起来不重要,重要在与有没有人关注,故听完下属的汇报,直到天黑他才心情不错的骑马回家去。
俞珩一进门见徐慕欢戴着燕翅帽,男装打扮在喝茶。
“娘子怎么男装打扮?”
殊不知徐慕欢与他前后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裳。
“我今天去千盏楼凑热闹了。”
慕欢挑了下眉毛,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俞珩听罢笑了起来,“就没人发现你是一只混进雄鸟堆里的雌鸟?”
俞珩可是听下属说千盏楼最后看热闹的人挤人,不仅没座位,连落脚的地儿都不好找到一方寸。
“我去的早,包了个雅间,坐在那里舒坦坦地听的。”
她仍改不了这个得意就晃脑袋的动作。
“既是雅间儿别人又看不到你,何必女扮男装呢?”
俞珩从头到脚比量了她一下。
“应景儿呀,我扮了男装坐在那,像不像一个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君的儒生。”
慕欢虽穿了男装,坐立行动仍是小女儿姿态,猛看去像专演风月话本的那些年纪小又清俊腼腆的小倌人。
偏她生的又不是清瘦细条儿的模样,圆憨的讨人喜欢。
“下一场是什么时候,我还要去听。”
她了瘾般,拉着俞珩的胳膊问。
这可比那些俗套的话本影戏好看多了。
俞珩在她鼻尖掐了一把说:“有下一场我一定先告诉你。”
“我先去把衣裳换了。”
慕欢说着要往内房去,却被俞珩拉住了肩膀。
她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俞珩一眼,“怎么了?”
“要不别换了。”
俞珩说着将人抱起来往内房去,语态十分暧昧。
“俞宗璘,你——你个色狼、登徒子!”
徐慕欢又惊又羞,在他怀里又是蹬腿儿又是锤他,奈何又骂不出别的话来,翻来覆去骂的两句反倒助了他的兴般。
“你别这会子这样呀。”
天虽黑了,可酉时刚过半,万一内宅有事儿找她怎么办,叫丫头媳妇知道了多难为情。
慕欢有些羞臊的急了,俞珩更不要脸的朝外头喊了句,“结香,若有人来找王妃,除非火房的事儿,不然你就说娘子不在,让她去找月蔷。”
结香早就有眼力价儿的出去守着了,虫鸣居里哪还有一个人呢。
她羞的这般没脸,他竟然还低声地笑,恨得慕欢握了拳朝他胸前砸了好几下也不能解恨。
“色鬼、饿鬼、色中饿鬼!”
见自己是逃不了这一遭儿,慕欢一手撑着床,一手摆弄着一边的帽翅,边用脚轻轻蹬他边小声地骂。
他攥住慕欢的脚脖子一扑身,折了她的腿,里头穿的宽松绸袴下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来。
“我这色中饿鬼今日非要将你这专营勾人魂魄的差官收拾一通。”
余下一室婉转欢笑。
……
云收雨歇,什么男装、女装,抱腹勾着玉板带,裤子栓着腿儿,一股脑儿全都扔在床帐外头的脚踏乱缠着。
慕欢长及臀腿的发在帐内乱铺了一枕一被,缠着他的手指,顺滑地被俞珩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的发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闻起来清清甜甜的。
俞珩已过而立之年,唇蓄起了两道胡子,修剪地短短的,整整齐齐的,慕欢最喜欢用指尖去摩挲他那两道微剌的小胡子。
“虽是第一场辩论,但已出两种声音,一种说要治,一种说不治。”
说罢,慕欢撅了下嘴,“我看越往后辩,不同的声音越多。”
“陛下正是要听不同的声音。”
“那真的会登殿,让他们在御前辩论火耗吗?”
俞珩睁开眼,看了下怀里略显激动的人。
“当然,陛下不止要听这些声音,还要他们讲给朝里诸位大人听,朝会殿辩论就是最好的办法。”
“税本就取之于民,自然要听民声,朝的官能代表民吗?当然是深处民间的士子才能替民发声。”
“当男人真好。”
徐慕欢离了他的怀坐起来,有些失落的说。
“读了书就可以出将入相,天下苍生的疾苦皆在一念之间,我们这些女人,读再多的书,即使跟男人有一样的学问,也只能被关在方方正正的内宅院子里,真是没意思,也不公平。”
“别烦恼了。”
俞珩也坐起来,从身后将她裹在怀中,仿佛抱了满怀香脂般软腻,抱了新棉般柔软。
“男人登的再高再远,也还得回到这方寸的宅院里,小意温柔地朝娘子讨点子笑脸罢。”
都是些甜言蜜语,慕欢只睨了他一眼,仍是失落。
“搞得声势浩大,接下来又要如何呢?”
“娘子接着看,我若透露倒没意思了。”
说着,在她那颊边亲了下。
“都是你胡闹,我又没吃晚饭,现在又渴的厉害,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俞珩下床去倒茶,顺带取了两粒丸药来给她服下。
“这是什么?”
“你不是怕生孩子么,我专找了个擅妇科的大夫,他给我的,说是里头放了一两味略寒性的药,吃了不太伤身,又能避孕。”
慕欢拿了服下。
“别人可是都盼着多子多福,你倒愿意让我吃这东西。”
“别人是别人,咱们不想生就不生呗,你愿意给我生三回,我都谢天谢地了。”
俞珩又给她取了身干净的衣裙。
“而且我对你好像确实也没内个刚性儿。”
“我也看出来了,那晚就不该求你,让你去内书房,看你怎么下台阶。”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再无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