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的路不幻心肝儿颤。
西凤城的富贵气质从城门到集市,一直贯彻到了饭桌上。这城不靠水,很少见到虾鱼螃蟹之类。但是田地农园甚多,鸡鸭牛羊一类供给丰富。闵洲带她来到一座三层小楼。她看了看那招牌,九阳楼。不知怎的竟觉有些油腻。
坐下不久,路不幻看着一桌荤腥,明白了那油腻感从何而来。
当闵洲第三次邀请她品尝一块白色的肉时,路不幻的脸,僵硬了。
“闵公子……这是什么?”
“这是白藤鸡。九阳楼的招牌菜目。”
鸡?!罪过罪过,她怎么能吃鸡呢。
又指着另一盘油光锃亮的菜问:“那这个呢?”
“清水鸭。”
“那,那个是?”
“酱乳羊。”
各种油花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胃里一阵翻滚,她快要吐了。
“小石榴不喜欢?这可是九阳楼最好的菜式。”闵洲一脸无害,眼底的狡黠藏得严实。看着路不幻有些恶心的样子,那张无害的脸竟表现出委屈。
路不幻顿感愧疚。
闵公子帮她买衣裳还带她吃香喝辣,她怎能扫他的兴?但她从小在寺庙长大,就算佛法修得不够,精神与肉体还是十分忠于素食的。
于是吃了口茶,不好意思道:“闵公子的好意小石榴感激不尽。只是我家境贫寒,平日里只吃水煮青菜,一时间无法适应如此丰盛的饭菜。”
闵洲理解地点点头:“我只知西凤城百姓富足,没想到竟还有靠水煮青菜过活的人家。不知小石榴家住何处?不打紧,我遣人去帮忙便是。”
路不幻吓得差点将茶水喷出来,忙摆手拒绝:“怎么好麻烦闵公子,我并非西凤城人,只是初到此地。”
“我说呢。西凤城气候干热,哪养得出小石榴这样面若芙蓉的美人儿。”
路不幻虽不知面若芙蓉是什么样,但美人二字是很好理解的。夸她的话,她自然听得欢喜,当即喜滋滋地点头。
见她脑袋一晃一晃,闵洲更觉有趣,迅速打量她几眼,借着闲聊一探虚实:“我听闻南无岛常年大雾、气候湿润,女子日日饮晨露吃素食,故而肤如凝脂、貌美娇柔,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莫非小石榴是南无岛人士?”
“正是正是。”
她可没听说过南无岛。不过南无岛的南无二字,应当与南无阿弥陀佛的南无差不多?如此说来,她就姑且算是南无岛人士吧。
闵洲低笑,招呼小二上了一份水煮青菜。这下在路不幻心中,他是板上钉钉的贴心好人了。
“不知小石榴来西凤城所为何事?”
“唔……”路不幻将一口青菜咽下,正要交代她来找爹娘,忽然一顿。
不对啊,她刚说自己是南无岛人,家中十分拮据,她爹娘怎会跑到西凤城来?幸好她反应快,要不准得露馅。眼珠一转,打马虎眼道:“呃,我是来找东西的。”
“我在西凤城友人众多。若是小石榴信得过,我倒可以帮你一起找。“
路不幻怎能不信请自己吃饭的好人?她虽不知道师父和爹娘为她隐姓埋名是躲着谁,但听话总是没错的。初入江湖,凡事须得谨慎。
路不幻编故事的神经又蠢蠢欲动起来,鬼机灵地朝闵洲勾勾手,叫他靠近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在找藏宝图。”
闵洲眼底一敛,表面上却故作轻松地问:“藏宝图?”
路不幻作贼般看看四周,又说:“实话告诉你,我家道中落就是因为我爹被人欺骗,用全部家产换了一份藏宝图。我爹以为这藏宝之处埋了许多宝贝,够我们享受一生荣华。谁知那卖图之人是个江湖骗子,我爹得的那图仅是一半,无法寻得宝藏。我得找到另一半带回去给我爹。而那另一半藏宝图,就在这西凤城中。”
说完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路不幻觉得自己这些年里编得最精彩的故事莫过于这段,闵洲信服的表情叫她好不得意。
但倘若她知道江湖中真有一幅藏宝图的话,倘若她知道眼前配合着点头的男人正好拥有一半藏宝图的话,就算是打死路不幻,她也不会编这么一段坑自己的故事。
然而此时的她,对江湖和闵洲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白得了套衣衫,白蹭了顿饭。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借宿几宿。
闵洲似是刚从藏宝图的秘密中缓过神,心中惦记着她包裹里的檀木盒子,那双眼温柔地眨了眨,善解人意道:“没想到小石榴如此信任我,藏宝图的事都肯告知。你初到西凤城,若无落脚之处,不如在我府上暂住。我且托朋友打探消息。等得知藏宝图下落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妈呀,路不幻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长得俊俏的男人简直比观音大士还慈悲。怪不得他长得这样好看。这叫什么?相由心生!心地如此善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怎么可能长得不好看呢?
她并不感兴趣什么藏宝图的下落,那都是江湖人士里胡编乱造的故事。师父说了,金银财宝是江湖中人打砸抢烧的借口,贪婪和执念才是罪魁祸首。等闵洲打听到了所谓藏宝图的下落,估计她也找到了爹娘的线索,到时候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了。
路不幻故作矜持的表情掩不住窃喜的嘴角,只道:“如此甚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打扰闵公子了。”
闵洲看着这颗白嫩可爱的小脑袋,突然觉得自己将要带回府上一只宠物,还是送上门来任人欺负的那种。
出了九阳楼已是夜晚。西凤城的街上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往常这个时候,东明寺内早已寂静,用功的弟子还在挑灯读书,而像路不幻这样不用功的弟子,早已睡倒在床上做梦去了。
然而今日她格外精神,沿着街走走逛逛,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想摸一摸。闵洲似乎乐于陪伴,跟着她在一处摊位停下。
那是个由马车改的书摊,除了面儿上平铺的书籍,车窗上还挂了一些戏本子。虽是痴迷这些,东明寺藏书阁里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本,路不幻还没见过这么多的。
其中有几本非常夺目,书脊由金丝线缝边,封面还印了幅大侠舞剑的画。路不幻拿起一本翻开,书中写道:这日,路原与贼人在无涯阁中会面。路原侠肝义胆,本想以礼相待,谁料竟遭了贼人及其同伙暗算。路原尚未拔出剑,那贼人竟偷使出玄冰丝困其手脚……
路不幻一愣,再看封面写着“江湖令之路原传”几个大字。
这这这,这是她爹的戏本子?
“小石榴爱看戏本子?”闵洲不知她为何愣神。
“嗯。”
路不幻应了一声,随即叫老板把路原这一套戏本子包起来。
既买了路原传,老板自然给她推荐了情侣篇“江湖儿女之沈婉婉”这一套。
这这这,竟也有她娘亲的戏本子。
路不幻连连点头。两套戏本子加续集,一共竟快二十本。
路不幻抱着摞起来有她半个人高的书,突然有些想哭。那感觉好像马上要见到从未见过的阿爹阿娘,知道她曾以为永远也无从知晓的事。然而老板接下来的话叫她感到浑身被闪电劈中——
“姑娘,‘采花神偷路如野’的本子要不要咯?”
“老板……”路不幻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这采花神偷路如野是谁……”
老板摸摸肚皮笑道:“路如野啊,传说中鼎鼎有名的采花贼,专门糟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仅劫色,还抢钱呢!我看姑娘你一身劲装也藏不住女儿身,路如野最喜欢你这样的小丫头。这部书现下正流行,姑娘不妨买去看看。”
闵洲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脸色能从白到青,再由青变紫,最后涨得通红,头顶似乎要冒出烟来。这丫头着实新奇有趣,他只需在一旁静心看着,就有接二连三的好戏。
路不幻看了看怀中这十几个戏本子,想想她可能买了一堆“采花神偷路如野”那样不着调的劳什子回去。深吸口气又闭了闭眼喊道:“给我退钱!”
这戏本子她不要了!
经过刚才那一场插曲,路不幻对西凤城集市的热情大减。心中想起张老汉说的“西凤城鱼龙混杂”。看来真是没错!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就是路如野,不是什么采花神偷,定会被人给坑了钱去。想来那些她爹娘的故事也都是瞎编的。也罢,等她见着爹娘,就能亲自问个明白,才不需要看那些胡编的玩意儿。
路不幻还在生闷气,一脚踢跑了地上的石子,使的力气大了,反踢得脚生疼。
闵洲藏住偷笑,柔声道:“可伤着了?”
“唔,不妨事不妨事。都是方才那戏本子闹得。”路不幻瘪瘪嘴,将脚上的疼也怪在不着调的戏本子上。
“没想到小石榴如此痴迷故事。”
“嗯。”路不幻解释道,“我曾在东……在南无岛看过几本,觉得甚是有趣。只是那些都讲了儿女情长。我可是要当大侠的人,怎能专注情爱!今日瞧见江湖故事,一时没控制住,让闵公子见笑了。”
闵洲确实快笑出来,不过是因为路不幻那句“我可是要当大侠的人”。这丫头将将到他肩头,瘦瘦干干纤纤弱弱,毫无内力的身子骨,竟是想当大侠?
路不幻似乎感觉到什么,秀眉微皱:“你不信我能当大侠?”
“当然不是。”闵洲语气谦谦,“我只是惊讶,很少有女儿家想做大侠的。小石榴有这番壮志,真令人刮目相看。”
那是!路不幻得意起来,闵洲似乎瞧见她身后有条毛茸茸的尾巴,翘了翘,又抖了抖。
他一向不爱管旁人的事,此时看着她窃笑的样子,脑袋一热道:“小石榴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做大侠。”
路不幻一愣:“你带我做大侠?”仔细探了探他周身似乎并无内力气息。不会武功要如何带她做大侠?可别是在诓她。
“我在西凤城中混得还算不错。小石榴有需要,我自然乐得帮忙。”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说,而且说出口之后并无悔意,只觉更愉悦了。
直接拒绝岂不太伤人?路不幻顿了一下道:“嗯……我考虑考虑吧!”
闵洲笑,领着她回了宅子。
闵府门面不大,走进来却别有洞天。院子里有路不幻叫不上名儿的树正开着花。晚上一阵清风过,枝叶和花都颤了颤,让人心尖儿痒痒。沿着院中小路往深处走,送她来到僻静的客房小院。
假扮温柔也是件辛苦事,终于与路不幻道别,闵洲卸下一身谦和,走回自己的院子。黑夜中,华丽的暗黑锦缎映出月光的寒意,暗绣的丝线映出银光,似剑刃般锋利。那张好看的脸上哪还有一丝笑意,眼底只有漫不经心的无所谓,好像天塌下来都是小事般张狂。
若是路不幻见到此景,定不会将他认成翩翩公子,这人明显是戏本子上写的,冷酷无情的妖孽魔头。
不管是妖孽还是魔头,都与夜晚十分相配。闵洲对着月亮出神,这夜的圆月明亮如镜,不知月色所及之处,能否映得出众生心事。片刻后,他朝着看似无人的院子道:“连漠。”
“公子。”
“去查,南无岛小石榴家中可有另一半藏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