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路不幻一反常态,吃不香睡不好,连甜萝丝都没心情仔细嚼了。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能面对天翻地覆而不改色,她也的确如此。然而对于一个佛门弟子来说,娶媳妇这件事实在要比天翻地覆更可怕。也怪不得她心量不够宽大,若是一连五日都在睡梦中被簪着晃瞎眼的珠钗女子逼婚的话,任谁也难面不改色。
尽管闵洲说会护着她,但路不幻深知一个道理——打铁还需自身硬。那日她仔细斟酌了半响,且不说她尚未亲眼见过闵洲正正经经地跟人交手,就算他真的身怀绝技,弋阳门上上下下可占了西凤城三分势力,纵使闵洲再厉害小细胳膊也是拧不过大腿的。而认定弋阳门千金要拿她做挡箭牌这件事也十分欠考虑,万一那千金没看出她是女的,真要嫁给她呢?万一她到弋阳门说明身份,被门主一怒之下杀了泄愤呢?
路不幻越想心越慌,将希望完全依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还不知根知底的人身上,实在风险太大。若是真的什么也不做,只是每日跟着闵洲寻求庇护,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等死没什么分别......所以当她旁敲侧击闵洲将如何筹备弋阳门之行,而那人只是微笑不答话的时候,路不幻决心要在这天翻地覆的前夕,使尽全身力气跟老天爷挣扎一下。
要如何挣扎全凭个人本事。若是这人自身本事不够,多半会想借助一些大自然无法抗拒的力量。比如诵经祈福,比如修习佛法,再比如......算卦改命。
于是,在路不幻初到西凤城的第十六日,她死马当活马医地走到西凤城集市口,远远瞧着那个坐在方桌前认认真真和自己对弈的算命先生。
这天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日头毫无遮挡地直晒在身上,照得路不幻脸上发热,脾气也有些蔫。写着逆天改命的布幅在阳光下立得很精神,倒显出她的颓气。路不幻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在那算命先生不远处停住。
“姑娘,别来无恙啊。”那人先开口,一枚棋子稳稳落下。
路不幻一回生二回熟,一屁股在那方桌另一侧坐下,说道:“今日你是赢了还是输了?”
“姑娘是盼着在下赢还是输?”
路不幻想了想道:“输赢不很重要,我今日是来改命的。”
那算命的十分沉着,依旧稳稳当当地下棋:“在下以为姑娘不信这些。”然后撇了一眼路不幻额头系着的布条微微一笑。
“呃......算你说中了,我的确遇到些血光之灾。”路不幻心不甘情不愿道。她是不信这些啊,现在这不是没法子了吗,总不能真的娶媳妇吧?
路不幻从小不乖,经常四处疯跑闯祸,但从未被罚得太重,主要因为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肯识时务主动认错,张口就能好话连篇。此时有求于人,说几句好话哄哄这算命先生自然不在话下。
“先生看在我年纪尚轻的份上就别跟我计较了。”
小气鬼,上次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竟记恨到现在。
“我这不是来跟先生赔礼了吗?”
如此客气地赔罪还不接受?
“先生行走江湖全靠替人逆天改命的好本事,今日若能为我指条明路,从今往后先生就是我命中贵人!”
把你捧到如此高的位置,不信你还不帮我!
几句话下来,那算命的已眉开眼笑,憨厚的圆脸完全舒展开,看着路不幻道:“姑娘不必将在下捧得如此之高,这改命的法子,前几日就已告诉姑娘了。”
“你是说,叫我回家?”
“正是。”
路不幻忙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回家。”
“姑娘所求之事是做不成的。”这算命先生十分不会聊天,路不幻不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果然此言一出,路不幻被日头晒得发红的脸,变黑了。
“且不说前几日求的愿,今日我要求的是另一件事。”路不幻压着脾气道,“我被一桩孽缘缠上了,先生快帮我想个法子。”
“哦?”算命的神情活跃,对八卦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知是哪位俊俏公子缠着姑娘?”
“不是公子,是个女子。”路不幻愁眉苦脸,“她将我误认作男子了,我要是不娶她就会被追杀,你快想法子帮我改了这命!”
“哈哈哈。”算命的爽朗一笑,道,“姑娘,所谓孽缘乃是命中劫难,既已开始,就无法停止或逆转,这不是在下能改得了的。”
“就完全没法子了?”她不死心。
算命的指指棋盘道:“姑娘瞧,这命数和劫难如同棋局,若是陷入僵局,并不是挪动一两颗棋子就能改变得了的。要想彻底扭转局势,靠得不是几颗棋子,而是下棋的人。姑娘还是听我一言,早些回家去。”
路不幻低头细看,整张棋盘被铺得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黑白二色的数量相仿,势均力敌,想来今日并无输赢之分,整盘棋已陷入死局,黑白皆是输家。
“这话不对。”路不幻盯着那棋盘,似是在凝望深渊,语气沉沉道,“叫我回家,就是叫我从最开始就别下这棋。不下棋自然不会有陷入死局的可能。”
算命先生瞧着她,脸上的笑转为严肃。
“但是同样的,不下棋也就永远不会有赢棋的可能。”她笑,“恐怕先生经常遇着死棋的局面,前几日是难得分出胜负了吧。难道因为怕输,就连棋都不敢下了吗?”
午后火辣的日头正烧在头顶,路不幻却感觉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镇定,她抬眼看着那算命先生铿锵有力道:“先生总说我求的事做不成,我看未必。便是最后收不了场,只能将这棋盘掀翻了,我也要试上一试。”
这天晚上,路不幻总算睡了个好觉。虽然白日并未改成什么命,算命先生那一番劫难如死棋的比喻倒让她思路清明起来。吃不香睡不好,不是因为出家人娶亲比天翻地覆还可怕,而是她自己心神不定,自然做什么都如芒在背。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艰辛苦厄占了十之八九,岂能每次都存着侥幸之心借力于神明?与其说是竭尽全力与命运争斗,不如说在决定要逆天改命的时候,就已毫无办法地,向新的命运低了头。
既然弋阳门非去不可,便没有胆小忐忑的必要,不如将其当作混迹江湖的新出路。弋阳门坐拥西凤城三成的势力,还怕找不到爹娘的音讯?偶尔胆小无伤大雅,只要及时放宽心便好。她不是严苛要求自己修行登峰造极的佛门中人,七分通透,两分糊涂,还剩一分随心所欲,就是她最理想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