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我正想和你商量呢,哪知道多多已经将人带上来了,”村长将钱书记的话转述了一遍。
“糊涂啊,你们怎么能这么糊涂,”事已至此,诸时军想要制止已经是来不及了,钱多多带回来的那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施工队的。他们是一伙开山工,都是些粗莽的性子,拿了谁得钱就是大爷,为了开山取石,简直是什么手段都使得。
更让诸时军恼火的是,那些人嫌山坡林木众多,说要把树木全都清理掉。
“那边那棵断了腰的老树,看着碍眼一并砍了,”钱多多指着那棵横卧在了白龙潭面上的龙杉,几名开山工拿出了包的土制火药,布好了雷管,吆喝着将村长和诸时军全都轰走了。
索桥以一种钟摆般的规律摇晃着,白龙潭上起层阵褶子般的波浪,由着黑山往了白龙山的方向推去。
山坡上的林木被炸得枝叶横飞,腾起的烟雾迷着利欲熏心的人们的眼和心。裸露出来的砖红色的土壤在晨曦下如染上了血。
形如卧龙的白龙潭在那阵火药弥漫中,形状悄然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卧龙慢慢转变成了龙腾向天。
小海他们走在了修葺好了的铁索桥上,小鲜忽然感觉脚下的铁链有轻微的摇晃。前头的两小男孩奔跑打闹着,冲过了桥面,蹬踏踏的脚步声,让桥摇晃的更加厉害了。
小鲜用手掏了掏耳朵,耳蜗似养了只蚊子,一阵嗡嗡响。听着声音又觉得不对,好似山的那一头传来了两阵雷响。再听听声音又消失了,“小鲜,快点。”小海站在了索桥的另一端,喊声远远的送来。
那一天之后,村里就开始兴修水坝。因为要瞒着苗人,所以连村里都没几个人知道。
村长刚开始还没提心吊胆着,秋去冬来,可水坝都修了好几个月后,白龙潭和对面的苗家寨子都毫无动静。红槐大巫师正在紧锣密鼓的养金蝉蛊,而苗家的其他人也没谁想着去山那头看一看葛村人的小动作。
为了省水泥和人工,钱家父子在请了开山工炸平了那片林地后,在山腰位置修了条引水渠,强行着将潭子水从白龙潭里往山上引。也就是在诸老爷子锻炼的那个位置,往下挖了十余米深,四米多宽的一个积水池子。
池子里头只是胡乱用了十几包水泥捣浆糊般封死了,防止山泥塌陷。
诸时军几次警告钱支书等人,不该在山坡陡峭处挖池子,西南秋冬少雨,可一旦到了春天,第一场春雨下了后,雨水就会铺天盖地下足好几个月,那样的池子,周边有没有树木早晚是会塌方的。
钱家父子俩只说诸时军是眼红他们拿了钱,在村里逢人便说,诸时军被气得索性甩手不再过问了。
水坝的事说来也有一个好处,有了水坝,村里在雨水不丰的季节就能保证住水田的灌溉。
过了秋收后的某一个傍晚,村长通过村广播站的那口大号喇叭,宣布在晚上六点半,召开村民大会,所有村民包括八十岁掉光牙的老人,抱在了襁褓里的娃全都一起集中到村口的大槐树下。
诸老爷子和小鲜在村里也住了一年多了,除去村里的粮食补助款没得拿过外,已经和村里的每个人都混熟了,俨然已经是葛村的一份子了。
吃过了晚饭后,小鲜就搬了张竹椅,随着人群往村口走去。
村长老婆已经在村里的大槐树下摆了张老式课桌,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海写字的课桌,上面摆了两个搪缸茶杯。
村长的那包招牌性云南红塔烟放在了一边,小鲜上回还见了村长偷偷往里面塞杂牌烟,难怪那包烟一直从年初抽到了年尾。
葛村全部的村民在村口大槐树下坐定了,一共是三百七十一号人,有些人家里只留了一个人,最多的一户也只有五口人。
钱支书说话前,先往地上吐了口痰说话,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头:“村民们,今夜月色皎洁,看着大伙儿一张张热切的脸...”
村民们咳嗽的咳嗽,说闲话的说闲话,从钱支书当本村的支书以来,每回开村民大会的开场白都是那么几句,十几年下来,村里最耳背的赵阿婆都能倒背如流了。
“经过了本村村委会的批准,我和村长的集体签字,我们决定从明年开始,全村开展进口水稻种植项目。
凡是有意参加本次项目的人,会后统一到村长那按指头印,一家一张合同,明年开春后统一分配稻种。”村支书说完了最后几句话,拿起了搪缸茶杯,咣咣喝了几口水。
村民们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淅淅沥沥细雨似的议论声。
“说啥?啥是进口水稻?”
“就是外国人的大米。”
“外国人也吃大米?”
“都静一静,”身为本村的一村之长,金大福每每在关键时刻就会发挥作用:“大伙儿都别议论了。进口大米我们村早就种上了,村头那几亩地大伙儿都看见了吧?入了秋割剩下后没多久,又长了一茬,再过个把月,又能割了。那三亩地今年的收成,我让人粗粗估了下,一亩地的产量足足有两千斤。”
葛村里的人读书少,可读书少并不会妨碍他们理解最基本的数据,比方说单亩的亩产量。
两千斤,这个数字,比钱支书说上一天一夜的话还有说服力。先前的那阵非议声就跟投进了海里的小石子般,没了。
“我种。”
“我也种。”
“我家人头多,多领些稻种行不?”
那一晚,村长光是和人按手指就按得手肿,手指虽说疼,可金大福乐意啊,散会后,他坐在了槐树下,看着村头那几亩被夜风拢得沙沙作响的稻田,眼里显出了另外一份光景,明年的这个时候,每个村民一定坐在了炕头上,手里数着钞票。
他们葛村,再也不是那个靠着镇里的补贴款过日子的穷山村嘞。
夜色漆如墨,村长的那口黄牙在了夜里,显出了几分光亮。
诸时军从那天的村民大会后,先是回家好好请教了一番莲嫂,他私以为小鲜好运得到了好的印度稻种,其他的种田诀窍和劳力全都是莲嫂使得力。
不过小鲜种田开始一直都是由莲嫂亲自陪着的,从用苜蓿肥田,再到插秧分苗,中间的每个步骤她都没有拉下,所以老爷子问起来,她还真能说了个头头是道。
对于莲嫂那套看似古怪的新式耕地方式,老爷子一时还消化不了,他又下了趟山,请教了白家古镇的老技术员,再抱了一堆新资料上山,连着几天挑灯夜读 ,总算让他找到了一个外国专家也用了类似的法子肥田,种地,才放心将这套法子推广到了全村。他再根据葛村村民的种地习惯和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誊写出了一本“葛村稻田作业指南。”
有了这本指南,全村的稻田作业都会更规范,不过按照作业规范,全村在过冬前就得往地里种上肥田的苜蓿草。村长金大福也来了劲头,将指南以广播的方式,用他那口粗犷的西南嗓音播放了足足十几天。
那一年的冬天,村口闲坐着的汉子婆娘们少了,每家每户都在地里种上了苜蓿。往日草木凋零的田地,没过多久都会生出了绿意。村里大规模开始苜蓿来年的土壤肥沃度是能改善了。
小鲜原本还担心村里用得稻种没经过“仙液”的浸泡,效果会大打折扣,可听村长一说,明年本村的亩产要求只有一千斤的时候,她的担心就没了影了。
改良稻种只是一种短期的方法,只要是按照小鲜的那套肥田方式,稻种的质量也还稳定的情况下,五年时间里,葛村的山土质量将大为改观。
村民尝到了甜头后,也会改变了落后的生产模式,那时候,稻种的产量会渐渐上来,就算不能达到亩产两千五百斤,达到一千五百斤是没有问题的。
小鲜在葛村的第二个大年很快就来了,由于过年的缘故,黑山脚下的那座香火不盛的寺庙也跟着红火了起来,善因师父整日忙着替人祈福缘,寺庙的学校停了课,小桃枝没人照看。
善因师父权衡了下后,就让和桃枝很是投缘的小鲜来充当临时的看护。诸时军刚开始还担心小鲜会忙不过来,可冶子妈一说山里的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七八岁的女娃看着两三岁的弟弟遍地都是,老爷子也就没了意见。
桃枝比一般的婴孩要早熟,还不满一岁,就能在地上爬了,只是寺庙里满满的一屋子蜡烛纸钱味,小鲜闻着不惯,就带着桃枝到苗寨晃悠去了。寺庙停了课后,冶子可没闲着,他出了年后,就满十三岁了,那个年龄的男孩子长大,就跟地头的韭菜一样,割一茬就长一茬。
几天间,冶子的嘴边就多了溜绒毛,稚音变粗,喉结凸显了出来。
十三岁的苗家娃,也算是个半大的当家人了,李曲奇就让他开始接触制银,过年苗家要做新银的人多,李曲奇的工坊里也是忙个不停。这一忙,就直忙到了大年二十九,年三十的白天才彻底有了空档。
来葛村的第二个新年,就这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