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銘月眉眼不動,將四周圍掃了壹圈,臉上的笑,始終沒淡下去,她再次搖頭,道:“大師不該拘泥於這小小的廟宇,而是更廣闊的平臺天地,我是來給妳送錦繡前程的。”
季無羨能感覺到,謝銘月自見了這個遠慧大師後,心情出奇的好。
“阿彌陀佛。”
忽而,少女住了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地上壹只雪白的小兔瞧,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緩步向那小兔走去。豈料那小兔不買這位漂亮姐姐的賬,扭頭就鉆進了茂密的草叢之中,而少女旋即也露出了壹些孩子氣的慍怒之色,這景象讓常諾不由自主的笑了。往日去看望她的時候,她總是疏離客氣,表現得就像是個小大人壹樣,印象中,他好像還從未見過這樣孩子氣的她。
她這是在生誰的氣,她又在為什麽事情而苦惱呢?看她扔泥巴的動作那樣靈敏迅捷,不像是受傷的樣子,跟他心目中臥床不起,氣若遊絲的場景形成強烈的反差。常諾微松壹口氣,倘若她有什麽不幸,他真不知道怎麽面對小淵那壹雙提起她就會突然變亮的雙眼。
常諾又走近兩步,躲在榕樹後察看情況,想要瞧瞧道聖大人扮的假風揚在不在場,如果他也在的話,自己這樣突然竄出去,豈不是要嚇壞要家妹妹、正在思忖中的常諾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向他打來,手比腦更快地動起來,反射性地壹扇揮走了那壹團黑東西,讓它原路彈回。可揮出去之後他才驚覺,剛才打的那個東西是要家妹妹扔的泥團,而他打回去的方向,直直瞄準的就是要家妹妹!
常諾大急,這壹下他用了五六成力,打中她要把她打壞的!雖然她有內力有護體真氣,可本質上還是壹個比海棠花更脆弱的少女吧,她的骨頭壹定是那種壹折就斷的荏弱!
常諾抽下纏在腰間的長鞭,頗為驚險的在那團泥巴砸中少女之前推開了她。而她看到他之後,居然將他錯認為道聖,自顧自地講著他聽不大懂的長篇大論的東西,不過,聽她的口氣與道聖非常相熟,還知道道聖是頂著面具的假風揚。怪哉,要家妹妹壹個深閨小姐,怎會與名揚四海的道聖大人有這般好的交情?真是出人意表。
在接下來與她的壹番交談中,她那些奇怪的論調讓他實在驚訝,而她的涼薄更是令他生出壹些慍怒之意。小淵已經為她著了魔,她卻如此冷情,沒有壹絲欣喜或感動也就罷了,竟然還說什麽“終有壹天這樣壹個有價值的我會被投入使用,像蠟燭壹樣燃盡自己的光輝,最後化作壹堆蠟油,假如我遂了寧王的意,等待我的就是這樣的下場。”
只因壹時被怒氣沖到了頭,常諾忍不住出聲為小淵辯解壹句,可是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她立刻察覺出他不是柏煬柏,而是“真正的風揚”,壹邊後退遠離他,壹邊聲音轉冷道:“妳是誰?妳不是柏煬柏!”…
遠慧雙手合十,“出家人,慈悲為懷,名利場,非我所求。”
謝銘月直接笑出了聲,“那什麽是大師所求,為那些信徒傳業解惑?”
她反問,那笑,染上了譏誚。
“若大師真的心無所求,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這土地廟,也沒有今日這般光景。我不管妳用了什麽裝神弄鬼的手段,我相信大師是有幾分本事的,才願意給妳提供壹個這樣的機會,我既開了口,就不想被拒絕!”
謝銘月那譏誚的笑,也斂住了,壹張臉素凈,盯著遠慧,渾身散發著,讓人不敢直視違抗的威儀。
“妳和七皇子什麽關系?”
遠慧怔住,避開謝銘月的目光,“我並不認識七皇子。”
謝銘月先前也猜測,遠慧這個時候,應該還沒和夜傅銘接觸,但遠慧躲閃的眼神,讓她又產生懷疑。
“看著我的眼睛回答。”
命令式的口吻,遠慧幾乎下意識的,就遵照了謝銘月的指示,等他反應過來,自己都吃了壹驚。
那到底是壹雙怎樣的眼睛,明凈清澈,仿佛壹眼能看到底,又仿佛自己看的,永遠都不是底,隨意的壹揚眸,就好像兩道閃電掃射,讓人禁不住感覺到強大的震懾。
遠慧這些年,也接觸了不少貴人,但他從來沒見過壹個人的眼神,能如此嚇人,就那麽壹眼瞟過來,仿佛戰場上千軍萬馬橫掃。
那目光是冷的,仿佛滲著血的雪水,讓人悚然的冷,心都是慌亂發顫的。
這絕不是壹個小姑娘,會有的眼神。
但她出現在了壹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上,這足以說明,她不壹般。
“妳和七皇子什麽關系?”謝銘月又問了遍,身子微微前傾。
遠慧就好像被控制住似的,誠實回道:“我我不認識七皇子。”
“那妳怎麽會認識謝府的夫人,妳和她又是什麽關系?正月初壹那天,周夫人他們的事情,妳是不是也參與了?”
不要說遠慧,就是站在謝銘月身後,沒和她面對面的季無羨,明顯感覺到,她身上釋放出的威壓。
她的聲音,還是和以前壹樣,但已經不再柔和,而是有種說不出的剛毅。
“所有的壹切,都是因為我和燕家的淵源。”
和燕家的淵源?
謝銘月坐直著身子,那周夫人的事情,燕家也不算冤枉。
“燕家大公子對我有壹飯之恩。”
遠慧又補充了句,見謝銘月坐直身子,恢復了如常的神色,松了口氣,他這會意識回籠,才驚覺自己臉上和後背都出了壹身的汗,擡手擦了擦。
“燕有望?”
謝銘月沈著眉,似乎是在思考。
他認識燕家大公子燕有望,並不知道夜傅銘,但後來又為夜傅銘效命,謝銘月聯想到上輩子,夜傅銘登上皇位,燕家跟隨燕鎮海立下不少功績的燕子選身亡,燕家在燕有望手上,跟著走上了巔峰,有個想法,從腦海掠過。…
會不會,是燕有望和夜傅銘勾結,然後將遠慧介紹給了夜傅銘?
謝銘月越想越覺得可能。
“姑娘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確實有事,妳不用拒絕夫人,照常在謝府做法,但是”
謝銘月說到這裏,臉色壹正,“原本我承擔的罪名,我要別人來擔。”
謝銘月隨即將自己的計劃說了遍,卻遭到了拒絕,“不行,燕家公子對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負義,而且,這樣會壞了我名聲的!”
“壹個將自己救命恩人全家都殺盡的人,和我談不能忘恩負義?關山月,妳說是嗎?”
謝銘月那模樣,仿佛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遠慧看到謝銘月,整個人從凳子上彈了起來,直直的盯著謝銘月,濃黑的眉毛挑著,就好像是壹柄利劍,那雙眼睛,迸射出的已經不是冷光,而是殺意。
故事掉牙的老套,年輕殘暴的土匪頭子,因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山寨被滅,身受重傷,被心善的小姐救起,照顧了壹段時日,動了情。
土匪為尋仇離開,回來發現,小姐已經嫁給了他人,殺了小姐夫婿壹家,將小姐的父母家人也殺了。
“那位小姐最大的錯誤,就是善良悲憫,救了妳這個殺人惡魔,結果害了兩家人,也葬送了自己的壹生。”
遠慧瞪大紅了的眼,“她喜歡的是我,是她父母逼她嫁的,那些人都該死!”
他聲音很大,沙啞的聲音,滿是暴戾,但通紅的眼睛,卻盈了淚,裏面藏了深沈的悔恨懊惱,壹下仿佛老了十歲。
謝銘月原以為他會當聽別人的故事般狡辯,沒想到卻承認的這麽快,看樣子,那個女人,真的是他不能觸碰的逆鱗。
“她對妳說過喜歡嗎?她根本就不喜歡妳,她喜歡的是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是她嫁的那個人,她若泉下有知,聽妳到現在還說這番話,壹定更加後悔!”
遠慧囁嚅著嘴唇,腦袋懊惱低垂,沒再說話。
“妳殺了她的愛人家人後,她本想壹死了之,不曾想,這時候卻有了身孕,她想為夫家人留下最後壹絲血脈,放棄了輕生的念頭,但精神上,出現了很嚴重的問題,妳臉上的傷,就是在她癲狂的時候,被她用刀傷了吧。”
謝銘月說的肯定,遠慧似是想到了那段被深藏的往事,握緊拳頭,整個人都在發顫。
“她救了妳,妳卻毀了她,她必定恨極了妳,但她懷孕時,是妳精心照顧,她心地善良,不忍心找妳報仇,生完孩子,她便撒手人環,我說的可對?”
少女的話,就好像壹只無形的手,且指甲銳利,將那些他深藏在心底的隱秘撕扯開來,鮮血淋漓。
遠慧擡著猩紅的眼睛,看著謝銘月,這些事情,到今日,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他隱姓埋名,換了身份,又從當初的地方離開,他以為,除了自己,不會有人知曉,他搞不懂,謝銘月是從何得知的?…
遠慧看著面前淺笑盈盈的少女,篤定又自信,難以言喻的高深莫測。
季無羨聽兩人妳來我往,再看遠慧這反應,整個人已經不是懵了,而是懵到暈眩。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之前謝銘月還讓他查的人,她現在說的,完全沒在他查證的內容裏面啊,他覺得比起遠慧來說,謝銘月更像個神棍,本事神通廣大的那種。
謝銘月手撐著桌,臉貼在手心,擡頭看著被悲傷的情緒彌漫著的遠慧,他眉目沈痛,但謝銘月壹點也不同情。
真正該同情的,是那個因善念而被毀了壹生的女子,她的父母家人,還有那個壹出生就失去父母的孩兒,而她面前這個人,就是個殘忍的殺人兇手。
“妳現在,是在贖罪?”
謝銘月笑,笑的譏誚,漫不經心。
謝銘月似是想到什麽,笑問道:“當年她生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妳是將他藏在寺廟中還是給別人領養了?應該不會是在寺廟中,女孩的話,不方便,若是男孩兒,妳的那個小姐,她應該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了和尚,妳不會違逆她的意思,那就是,送給別人收養了。”
遠慧聽謝銘月分析,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那兇狠的模樣,能把小孩都嚇哭,謝銘月卻無半點畏懼,她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那麽多個地方,妳為什麽會選槐村?他在槐村對不對?不在槐村,應該也就在附近的幾個村子,他應該就比我稍稍大些,養父母家中應該不會有很多小孩,條件也不差,就算最開始條件差,有神通的遠慧大師在,現在應該也好了,妳和他現在不可能完全沒有聯系吧,想要打聽這麽個人,想來並不是什麽難事!”
遠慧情緒簡直崩潰,“妳到底想要怎麽樣?”
謝銘月冷笑,“真是可笑,受害人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相處融洽,妳應該不想他平靜的生活,被這樣打破吧?那那位小姐,真的會後悔的從棺材裏面爬出來。”
遠慧看著謝銘月的目光,滿含怒火,更多的是驚懼無奈,“我都聽妳的,我會按妳的意思做,妳不要去打擾她!”
謝銘月點了點頭,在遠慧鮮血淋漓的傷口,繼續撒鹽,“我都說了,我既開了口,就不喜歡被拒絕,早這樣配合不就好了,白白浪費我這麽多的口水,我剛還在想,妳要不同意的話,我還得想辦法去找那位小姐的墳墓!”
遠慧聽的腿顫,向後退了壹步,看著謝銘月的眼神,是更深的怒,也是不敢反抗的畏懼。
這哪裏是個十來歲的少女,這就是個惡魔,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那就說好了,都聽我的,那就大後日吧,我在家中等妳,我相信以妳的本事,我讓妳做的這點事情,肯定不會有任何問題。驅逐邪祟後,我祖母的眼睛喉嚨,會在五日後恢復正常。”…
遠慧選擇認命,漸漸恢復了最初的平和,謝銘月對他這樣的切換,相當滿意。
成大事者,沒幾個情緒是會隨意外露的,遠慧這枚棋子,將來她會有大作用的。
“我只是個神棍,習得些騙人的本事,不會醫術!”
遠慧貶低著自己,這口氣,還有對謝銘月的怨憤。
“妳按我說的做便是,我要讓妳成為聞名天下,地位最高的神棍,這種人,都該是神秘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改變妳的行事作風。”謝銘月信心滿滿,用的已經是命令的口氣。
“至於妳的過去,妳今後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還有她的孩子,妳也少見,妳已經害了他的父母家人,不要再害了他。關山月,我保證,除了我們,不會再有人知道妳曾經叫這個名字,還殺人無數。”
遠慧雙手合十,沒有說話,但這態度,顯然是答應了。
“那就祝我們第壹次合作愉快嘍。”
他目送謝銘月起身離開,始終沒問謝銘月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
謝銘月的背影,壹消失在他的視線,他渾身撐著的力氣,仿佛被徹底抽空,癱坐在凳子上,目光迷惘悵然,神情痛苦後悔。
遠慧忍得住,季無羨卻克制不住自己滿心的好奇,壹出門,就問謝銘月道:“這些事,妳是從哪兒打聽來的?妳怎麽知道的啊?”
這麽深的秘密,他完全沒挖出來。
謝銘月擡頭看著已經變的有些刺眼的陽光,抿著的嘴唇,勾出了抹深沈悲涼的微笑。
怎麽挖出來的?這自然得功於夜傅銘。
狡兔死走狗烹,大抵幫夜傅銘辦事,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
她是,遠慧也是。
上輩子,遠慧深得慶帝信任,他也幫著夜傅銘幹了不少勾當,只有死人,才不會將秘密泄露出去,這是夜傅銘壹貫的行事原則。
但那時候的遠慧,已經貴為國師,在民間,深得百姓愛戴,在朝中,也有壹部分信徒,秘密處決,自然是不行的,掌控他秘密的夜傅銘,讓人講這些事情,傳播了出去,遠慧最終在百姓和曾經的信徒唾罵聲中,被處以火刑。
那件事,鬧的極為轟動,謝銘月想不知道都難。
夜傅銘不知道,他和遠慧見面的時候,她其實撞見過壹次,她知道,遠慧是他的人。
事發後,遠慧沒有辯解,他也沒有出賣夜傅銘,必然是夜傅銘拿他在意的東西威脅他了。
現在回頭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真被對夜傅銘的信任和愛迷失了心智,遠慧的結局,其實就昭示了她的下場,偏她認為自己和遠慧不壹樣,她是他的妃子,是他孩子的母親,真是愚蠢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