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开始存起这样的心思,日思夜想着要出去看一看,想得就连上工都心不在焉起来。
终于,被他寻到一个机会。
那天恰好不用上工,他在街上看到有人赶着运货的马车预备去县城,他走上去,给了那人几个铜板,顺利搭上了这辆车。
车上满满载着刚从地里刨出的还带着泥的萝卜,他只有窝在一角,已经是初冬,吹来的风极冷,隐隐还混着马粪的腥臭。
一开始小满还是兴奋的,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企图看到一些新鲜的风景,但是一路颠簸,看了好久,匍匐在眼前的始终还是那条望不到尽头的土路,偶尔看见路过的人,也都是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村人,不是牵着马,就是赶着羊或挎着篮子,没有一点特殊。
他打着哈欠,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在萝卜堆里昏睡过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被人在耳边大喊一声:“小子快起,到地方咯!”他这才稀里糊涂又睁开眼睛。
小满从车上下来,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只是看见清晨换成了日暮,四周全笼罩在暗橘色的余晖之中。
他在县城的这条主街上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仔细地看,这才一一看清了路两边的货铺、药铺、茶肆、酒家。
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确实热闹,要比镇上大些繁华些,但到底却说不出究竟还有哪里不一样。
突然,一个年轻女子哭叫着跑过来,撞了他一个踉跄,还没等他回神,后面又追出一个年纪大些的婆娘,边追嘴里边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话。
有人拉着那女子,又有人拉着婆娘。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快聚成一堆。
女子哭着,婆娘骂着,周遭那一张张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末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小满没了耐心,还是接着往前走,突然又顿下脚步,路口又是几个婆娘,头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发出刺耳的笑。
他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起涨来,仿佛是心里的一个愿望就此破灭,几乎一秒也无法多待下去,在路边找了一辆要回镇上的车,就回去了。
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件事,甚至包括红杏。
日子照例一如往常,只是一旦再想起“出去”这两个字,他总有些迷茫,寻不到方向。
年关将至,有一天红杏下工后,带回两样新鲜玩意,高高兴兴地打着手势告诉他是掌柜的从外面带回来的。
一件是个长瓶子,内里装着澄清的浅绿色液体,瓶身贴着精致画纸,画的是两位婀娜的女子,秀眉红唇,头上拢着新式发髻,身上是修身的花色旗袍,手上还捧着花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儿。
这一张小小的纸好像带着一种魔力,就像那天他遇见的两个洋人的画册,小满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心思随了这张纸浮动,似乎也去到那另外的一个新世界里。
他好容易回过神来,方才笑了笑,指着瓶身上的三个字,告诉她,这个叫“花露水”。
红杏轻点一下头,也笑了。
他们都不晓得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却也都新奇地看着那张画纸,小心翼翼地摸着瓶身,谁也不舍得去打开来看个究竟。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另一件东西,方方整整的一块,也用光滑精致的纸包着,隐约还能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上书两个字“香皂”。
这个也是陌生,但比起花露水,他们还算知道些,大约类似于胰子,是富人家用来洗头擦身的。
红杏将那瓶花露水当作宝物似的珍惜地收起来,又拿起那块香皂,打着手势指了一指隔壁,小满明白她是想要去送给柳嫂,便点点头,和她一道过去。
柳嫂一见这新鲜玩意,眼睛一亮,嘴里哎哟一声,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欣喜,和红杏客气地推辞几下,还是欢欢喜喜接过,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地看,嘴里啧啧叹道:“掌柜的应该是去了一趟上海吧。先前,梁三少爷也是去上海,给太太小姐们带回好些新玩意儿,其中就有这香皂。”
小满一怔,喃喃地重复:“上海”
柳嫂点点头,分明只是在梁家帮佣时从三少爷那里学来的舌,她的话音却不由自主地拿腔拿调,也带上几丝得意,倒好像是她自己也去过似的,“那地方啊可大得很,所有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什么样的东西都有。”
小满听她说着,不再声响,眼神一点点飘忽起来。
才从柳嫂家里出来,连自家门口都没踏进,小满就去抓住红杏的手,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们就去上海,好不好?”
红杏不是全没预料,但还是微微一怔,柔柔地看向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欲言又止,含了几分淡淡的忧虑。
他读出了她的顾虑,这样贸然出去,又去得那么远,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之后,两个人该要如何生存。
小满滞了一下,一颗雀跃着的心终于稍微冷却下来。
红杏安抚地握了握他手,笑着摇摇头,打着手势不要急,这件事不能够冲动,以后一定能有机会。
小满点点头,也对她笑了笑,要她放心,似是已经想通了。
然而,夜里躺在床上,将要睡过去时,他却又自言自语般地发着梦呓:“那地方这样大,一定能找到我们容身的地方”
红杏明白,他是下定决心要和她一起出去的。
她心里仍有担虑,却没再显现出来,带着笑,轻柔柔地依着他,呵护着那个易碎的梦。
却不成想,这梦像只鸟儿,猝不及防地便生出翅膀,飞到了跟前。
这年的春来得早,二月末年刚过,冬日里积存下的雪还没有化尽,树的枝头已透出新鲜的嫩绿。
两人下了工,隔了一些距离,小心翼翼踩着将融未融的积雪走着,小满说着这一天铺子里发生的新鲜事,红杏带笑静静听着。
远远的,突然看见柳嫂奔着他们,她的脚步急迫,两个人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下子都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