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月钱,同宿舍的其余人也都高兴,却还免不了忿忿,瞥了小满一眼,话里连讽带刺:“有些人不用做活便能拿钱,真是同人不同命。”
紧接着又有人道:“你又胡乱抱怨什么,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少爷命。”
小满没去理会,自顾自地把那钱拨出一小部分留作生活费用,再将大部分好好收起。
这时候,那个和他同村出来、素来嘲讽他最厉害的人摇摇晃晃走了进来,酡红着脸,喷着酒气,一路直奔到他的面前,带着一种炫耀和挑衅的神色,向他咧嘴笑道:“大少爷,你知道我今天去哪里了吗?”
小满没有抬头。
那人停了几秒钟,眼里慢慢浮起猥琐的光,“我去逛窑子了。啧,说起来,这大上海的窑姐儿都没你嫂嫂标致”
小满终于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泛着赤红,犹如淬血的刀。
那人被他一盯,稍微怔愣一下,酒醒了些,很快又好似知道自己一脚踩中了别人的命门,越加兴奋起来,口无遮拦:“你怎么不把她一起带出来。她要去做这行,哥几个保证天天光顾,十天半月来的钱,怕就能抵我们忙大半年”
他没能说完,小满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小满却像是要他的命似的,掐着他脖子按住他,一下接一下只管往死里揍。
那人被揍懵了,脖子又被掐着透不过气,一张脸紫涨着,却费尽力气也拿不开小满的手,只有声嘶力竭地叫起救命。
边上的人一开始都被吓住了,谁也没动,这时终于意识到真要出人命了,方才七手八脚上前去拉。
这当口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李工头来了!”
小满这才回过神来,放开了手。
那人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李工头走进来,看见这场混乱,不免也在原地怔住,边上人赶紧邀功地凑上前去,争先恐后,你一言我一句和他说起事情梗概。
小满脑袋昏昏沉沉,那些声音纠缠在一起,听在他耳朵里,好像一锅粥分辨不清。
突然,他又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说:“也不过就是拿他嫂嫂开了个玩笑,谁晓得他就发了疯...”
小满眉头紧锁,只觉得“嫂嫂“这两个字从这些人的嘴里说出来,也像被玷污了一般。
李工头抬手,不耐烦地止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嘴,踱到小满面前,看了一眼那个还故意瘫在地上不起来的人,又看向小满,阴沉着脸对他道:“到了这里,还以为是在乡下吗?反了是吗?今天,我就做做规矩.”
小满没等他说完究竟要如何做规矩,自己走到床铺前,把东西一样样塞进行囊,背在身上,然后就在一片哗然里走出门去。
才走到外面,一阵刺骨寒风就掺杂了雨滴扑到他的脸上,针扎似的,再往前走几步,雨竟是越下越大。
小满冒着雨,蒙着头只管往前,到了厂子门口,连眼睛都被雨迷得睁不开了。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一个人撑了伞站在那里,一身旗袍,外面罩着呢子大衣,是那个叶姨。
小满脚步稍顿一下,却只看了她一眼,便掠过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厂门。
红杏被雨声闹醒时,屋里黑洞洞的,被子里的汤婆子早冷了,没了一点热度,还反过来吸着她身上的热气。
人醒了,脑子还混沌着,仍是躺着,静静听着雨水击打在屋檐瓦砾上的声响,一阵急一阵疏,夹着风声和雷响。
大概才三更天,她想着今日是十五,赶在上工之前,要先到庙里去烧平安香。
以往,她并不信这些,小满出去之后,却不知觉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但还太早了,她又闭上眼睛,想再躺一会儿,却翻来覆去总不踏实,好容易再度入眠,也是似睡非睡,一个梦裹挟着另一个,分不清楚真实虚幻,稀里糊涂地总算到了天亮。
外头的雨还在下,又是春寒料峭,她裹了一件夹袄,撑起伞,出了门去。
红杏慢慢地走,恰好经过码头,不由自主地持着伞立定。
迷蒙的雨雾里,一艘船刚好鸣着汽笛缓缓开走。
她不知道它要开往哪里,就只是呆呆眺望着它远去的方向,像那天送小满离开的时候一样。
船开远了,江面上陡然空了,雨又忽然下大,她才回了神,紧抓住伞柄,继续朝庙的方向走。
到了庙宇门口,早有人先她一步在燃香,她走近了才发现是梁家大奶奶高玉芝,三少爷梁天杰,还有一个女子,应该是过门不久的三少奶奶。
高玉芝在最前,手执几炷香,正阖着眼对着佛像虔诚叩拜。
三少爷立在正后方,他似乎又老成了些,整个人感觉少了几分精气神,安安静静站着,眼睛却是放空的,仿佛来这里并非他的本意。
那位三少奶奶与丈夫隔开一些距离站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年纪轻,却穿一件有些老气的靓蓝镶银边缎子袄,她的样貌生得端庄大气,宽额大眼直鼻,神态也严肃,两眼一眨不眨直视前方,嘴唇紧抿,无形中就显出倔强和凌厉。
他们上完香,恰在门口和红杏打了个照面,三少爷一怔,三少奶奶跟着也一怔。
两人都还不及反应,高玉芝倒先朝她点了下头,紧接着笑问一声:“听闻你小叔子招工去了上海,你是特意来替他请平安香的?”
这么多年过去,对着梁家人红杏也不再像初时那样胆怯无措,轻轻点了点点头,又分别对着几人都客气地一笑。
本以为这样便罢,谁晓得那高玉芝仍似笑非笑盯着她,似是无心,又似别有所指地说:“这位是我为天杰精心挑选的媳妇,你看如何?”
红杏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发问,一时间不知该要作何反应。
在边上始终死气沉沉的三少爷好似活过来了,出声打断:“阿娘”
他这一声喊得很是急迫,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的,颇为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