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边上还搁着擦鞋的工具,面容一如往昔瘦削稚气。
红杏又惊又喜,婉晴隔了会儿才笑着喊出福顺的名字。
两人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擦擦手,从小矮凳上站起来。
婉晴问:“福顺,你是几时出来的?”
福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四月份出来的,这是第三份工了。”
他看着红杏新剪的短发,惊诧地笑叹:“师父,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差一点儿都没认出来。”
红杏只是抿嘴微笑,婉晴故意逗他:“那你说,阿姐从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跟她神采飞扬的眼睛一对,福顺就红了脸,连结巴的毛病都犯了起来:“都,都好看。”
婉晴与红杏对视一眼,向他笑道:“我们的成衣铺子里恰好还缺人手,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福顺一愣,接着又是欢喜,忙受宠若惊地点头,“我愿意的,多谢婉晴小姐。”
婉晴招揽福顺,看似是随口起意,其实她有自己的考量,她晓得只靠红杏一个人不是长久之计,过段时间到正式开业,总还要再招人。
现在可靠的人难寻,福顺喊红杏一声师父,看起来也单纯勤恳,是个可用的人,而他从前也与红杏配合惯的,更能省去磨合的过程。
隔天,福顺到铺子里来上工,不出她所料,两个人果然配合默契,慢慢的,裁布缝边一类的零碎活计便全移交给他,减了红杏不少负担。
腊月底,恰逢洋人的圣诞节,婉晴特意请他们去西餐厅用晚饭。
这一日,天上飘着小雪,婉晴挽着红杏的胳膊打前头走,福顺跟在她们后头,到了路口,正预备拦人力车时,他们又是同时顿住了脚步。
隔了几个人的距离,那青年像一株青松直直挺立,这样冷的天他就穿一件单薄风衣,似乎对季节更替、气温冷热都没了知觉。
福顺惊讶地喊出一声:“小满哥!”
红杏略略一怔,他已走到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看到心里去,却不说话,也不敢动,仿佛她是梦中的泡影,一不留心,便会烟消云散。
她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双手却已先一步抬起来拥抱他。这动作,因是太自如,反而是疏离。
短暂的相贴,小满又闻到一股陌生的脂粉气,头脑一瞬间似被麻痹了。
两个人分开来,他这才看清,她穿的是件西洋式的长大衣,内里搭了一条黑色的针织连身裙,裙摆长到膝盖,露着两小半截裹了玻璃丝袜的纤细柔美的腿。
她的头发剪得也短,一副新女性的式样,清秀的脸上固有的温柔和缓因此被削弱,而从前在小满印象里只是偶尔浮现的灵动却加深了,恍惚里,对着另一个陌生的女子似的。
他到底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她也就任他抓着。
触到那熟悉的微微粗糙的掌心,他叫出一声“杏儿”,就红了眼眶。
她点着头,回应着反过来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这会儿雪下得大了,一片紧接着一片,迷得人睁不开眼。
小满说:“一起回去……”就要带她走。
红杏看着他只是笑,却轻轻抽回了手,像小时候那样伸到他头上,替他拂去细小的雪花,又往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在告诉他:她现在很好,不要担心。
小满最后是一个人冒雪回去的。
整条河岸人迹寥寥,时近黄昏,天色晦暗,只有一片片雪花前赴后继地落到混沌的河水里。
他走着,全身慢慢都被冻得没了知觉,独独那只手上好像还残留着和她相握时的触感。
其实,婉晴一早就将寻到红杏的事情告诉了他。
一听见这消息,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一下有了生机。
婉晴却又叹口气补充:“但是,阿姐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小满闻言,有好半晌回不了神,空滞着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她是不想见我,还是……觉得不必见了。”
婉晴一时也是静默,隔一会儿又笑了笑,“女子的心思本就是难以捉摸的,阿姐这样,总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再者,她也告诉我,过一阵就会来寻你的。”
小满没应,婉晴就猜到他一定会忍不住先去寻了,有些无奈道:“如果你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说不定她心里一慌,又要不辞而别,到那时候,就真的再寻不见她了。”
小满红着眼眶,闭了闭眼,终是应下:“好。”
旧年归家的那个黄昏,他在空空的卧房里枯坐着,直到第二日天亮,他昏昏噩噩地走出门去,先到隔壁去寻柳嫂问。
虽然问不出她去了哪里,但至少确定了她离家的日期,他走到码头上去,拜托船工,查看了船只的发车表,再对照她离家的日期,这才发现她原来也是去了上海。
他急急忙忙赶回上海,没有目的地四处寻她。
那段时间,他的心里总是盘踞着两个声音。一个信誓旦旦地说,既然她也在上海,那么你总能寻到她的。另一个却无情地告诉他:你寻不见她的,她已不要你了。
这两个声音日夜牵扯着他的意识,几乎将他的人都分割成了两半。
他从三月份的早春,一直寻到盛夏,始终寻不到她半点音信,整夜不能安眠,白日里精神恍惚,偶然一看镜子,看见反射出来的人下颌削尖,面无血色,眼窝深得像鬼,也像兽,唯独不像人。
那时候他即将中学毕业,心是如同死灰,理智却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遂理了发,换了衣服,揣着学业证书寻起工作。
因他有过不少的投稿经验,又有绘画功底,虽然只有中学学历,也顺利地在一处杂志社寻到个美术编辑的职业。
新工作刚上手,他要熟悉和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下班后还兼顾着几份报刊的画稿,往往忙碌到深夜。
看起来他好像是振作起来,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日寻不见她,他始终是缺少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