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颜去时又传了礼德进殿。
不知礼颜同礼德说了什么,礼德一进殿就扑通跪在殿前,“礼德心里念着殿下,所以才对殿下饮食行止处处留心,见着潵香池那日光景,礼德私以为殿下是不喜五殿下的,所以才自作主张了,殿下若是不喜,礼德便从此改了吧。”
“…”看着殿下哭着梨花带雨的美人,晏和更头痛了,“找你来,并非此事,只是想问问你自己的意向,你如今到底是想做孚寒殿中的神官侍女还是凌心殿中的?”
“殿下,礼德不是…”带着泪痕的美人儿满脸茫然。
“叫你来,是让你做选择的,不是让你解释的,”晏和抚了抚额角,“是与不是,我自有思量。”
“殿下此言却是冤枉了礼德,今日元元阁确是新到了一批杂书,殿下可去查验,下官才自作主张…未曾想,二殿下也在…”
“‘上神为妾’这篮子事是你传出去的吧,当日在场的只你我五殿下三人,我既不记得自己做过,你若是也否认,那我带上你去冷鸣殿对峙?”
“…”礼德紧咬薄唇,不再言语。
“凌心殿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若说出来,我未必也不能拿出来。”看礼德面色苍白,晏和竟有些微微心软。
“殿下您许不了我的,泓殿下说、说…”
“嗯?”晏和微微挑眉,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泓殿下说,若您与他结为连理,他便许、许我侧妃之位。”礼德哽咽,抽泣回道。
“…”晏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晏和初搬来孚寒殿不久,寒山又一把邪火烧灭,殿中也并太多陈设,今日孚寒殿屏退了众侍,故而殿中格外空旷,晏和不言语,礼德也不敢回话,春尽夏来,依稀只听得殿下女子低泣的声音,又疑是蝉鸣哀戚,不绝如缕。
礼德哭了许久,也是累了,便渐渐停了哭声。
晏和却还在细细消化礼德方才这句话,许久之后,才沉声道,
“礼德,你还记得你讲给我的那段狐女荐子吗?”
“殿下?”孚寒殿向来冰寒,不知是因殿前久跪还是抽噎许久,礼德声音有些嘶哑。
“我是说,明族一代自矜身份,向来与兽族划清界限,而家主却与狐女有染,以今日明焉相貌来看,那狐女的相貌未必在你我之下。”
“…”
“可狐女下场如何呢?怀胎五月尚流落族外,若非明族灭亡,狐女能否顺利产下明焉也未可知,可如今得到天族庇佑,顺利产子,可狐女自己又身首何处呢?你我都知晓高贵的明族后裔,九神之后明焉不能有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母亲。”
“…”
“礼德,若你是狐女,你会怎么做?”晏和沉声问道。
“狐女卑贱,殿下,你怎么能拿我与狐女相提。”礼德抬头,脸上似有羞愤之意。
“若我是狐女,我必然不会真心实意相信明族家主,若我有想要的术法、法宝、草药、灵石,大可以物易物,或以劳换酬,若你真心爱恋一个男子,最可靠的方法是利用他把自己打磨成一颗美玉,而不是竭尽全力把自己放进他的口袋。也许你会觉得自己需要他,但是你不能忘记他拥有很多,也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只是他一块随意可抛的石头。”
“殿下出身高贵,又天资聪颖,三百来年便已飞升上神,当然可以说什么以物易物,以劳换酬,可我们芸芸小仙,资历平庸,能有所依靠的自然只有这么一张脸和一些讨巧的手段,”礼德面露悲痛,“殿下,您久居上位,是天生的美玉,我们寻常女子的苦楚您不懂也不必懂,也许殿下早已忘记了不是每一块石头里都有美玉的,有些石头即便磨尽了身骨,她也只是一块石头。”
“…”轮到晏和沉默了,置气说道,“那么,或许你就该把这些讨巧手段用在男子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礼德猛的抬头,眼下泪迹未干。
“礼德,若你是我,随奉左右的侍女一朝同你成了姐妹,共侍一夫,你会嫉妒吗?”
“可是殿下是上神啊,我、我能得到的也只是一个侧妃之位。”礼德茫然。
“不是这样的,礼德,人只会嫉妒与自己接近的人,就像你也许会嫉妒礼颜新得了支银簪,却不会嫉妒天后新得的那件霓裳凤衣,礼德,若你是我,你再想想。”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礼德沉思了片刻,有些不愿相信。
“这些日子,你与我朝夕相处,你也见到了,我虽也算是性情平和,不爱惹事,但眼里却揉不得沙子,喜怒分明,如若真有那么一天,礼德你该知道,我虽不会害你,但也绝不会出手救你的。”晏和冷冷道,“你能依靠的也只有凌心殿的那位而已。”
“…”
“若我是你,若我定要那个侧妃之位的话,我会选择去拿住二殿下的心,培养自己的势力,而不是在这里用巧应对我这个可能的未来王妃。”晏和循循道。
“可是,在殿下允了二殿下之前,二殿下是不会…”
晏和松了一口气,看来礼德也不算太笨,只道,“你若知道,就也该想清楚,二殿下心中既无你之位,而我又不再保你,从今以后该依仗谁,该忠心谁,这是你的选择。”
“…礼德明白,请殿下允礼德一夜时间细细思量,明日礼德便能告知殿下,礼德会是谁的人。”
礼德施礼自行退下,观礼德此般神色笃定,晏和自以为礼德心中自有考量。
却不想问题出在后半夜。
子时时分,礼颜就哭哭啼啼来求,说礼德回了宫室片刻又外出,至今未归。
于是先问遍了孚寒宫宫人,找遍了梨林,皆未果。
细细问了礼德回室做了什么,只说是沐浴更衣,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夜色深重,礼德的妆奁还开着,甚至连两套换洗的神官侍服也还在着,竟不知是穿什么离开孚寒殿的。
礼颜每说一句,晏和就心惊一分,原是想劝她坦率些择条明路,莫再有二心。
未曾想却直接逼她走了极端。
遣宫人去凌心殿问过,只说路中未见过礼德,凌心殿中一切皆好,宫中灯火已灭,泓殿下也已睡下了,似无异动。
晏和今日算是睡不着了,孚寒殿索性整夜灯火通明。
礼颜仍是云里雾里,哭哭啼啼地问,“殿下,礼德姐姐连神官服都没有带,她是离开九重天了吗?”
“…”晏和头痛到不行,疲声道,“不,礼颜她只是离开了孚寒殿。”
“可是离开孚寒殿,礼德姐姐又能去哪儿呢?”
“也许是凌心殿吧。”晏和揉了揉额角,“礼颜,你说我要不要去阻止礼德?”
“…”礼颜惊讶地止了抽泣声,想到礼德镜台上还开着的胭脂,沉默了,片刻道,“礼颜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晏和赤脚瑟缩在主座,孚寒殿位处西白角,地气寒凉,饶是人间五月,殿前梨花仍是纷纷扰扰地开,如今夜深更露重,纵是灯火满殿,也显空旷寒凉。
礼德此事可大可小,说大了是晏和御下不严,秽乱云宫,说小了是二殿下与礼德互通心意,不拘俗礼。可是现如今,什么都不知道,明明知道礼德在犯错,在逾矩却什么都不能做。打断礼德行事是错,会被以为断人机遇,撞破二人好事也是错,弄得此事沸沸扬扬,更损二人名声。
棋艺、药草、琴技、剑术、术法、理政…在这短短的三百年,端灵夫妇什么都教,独独没有教会晏和如何为人处世,寒山自来偏居一隅,少有人烟,端灵二人也未料得祸端会来得如此之早,如此之快。
晏和入世,亦如同三岁小儿执金入市,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只是不会辨识人心,不会处理人心。初来九重天,已经步步小心,步步算计,步步为营了,没想到还是犯了错。
看着主座上瑟缩呜咽的瘦弱背影,礼颜这才想起这位年少飞升的上神公主也不过还是一跟她们差不多大,亡族不久,身负重伤,又孤身一人来到深深云宫,眼下境遇原是难称一个好字。
“殿下——”只是殿下一哭,礼颜更想哭了。
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才发觉殿内渐渐明亮了些,原是殿前梨花映了远方天光的鱼肚白,影影绰绰。
许是有些哭累了,晏和揉了揉哭肿的泪眼,有些迷蒙道,“礼颜,你讲讲你和礼德的事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