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夜深，阁中侍女早已歇下，晏和开了禁制，直奔元元阁顶楼。

元元阁藏书以居高为荣，越是重要的书便越是得放在高层，从下到上，十二层依次是小说，杂记，地理，算术，词曲，诗赋，医药，武经，炼丹，术法，心法，理政。

大概建造之人，认为取书应如读书，重要之书多为晦涩难懂之言，若无恒心毅力便更难读通。

云宫禁术，再加上九重天近年来仙神于术法修为上多有懈怠，理政之书也多是家族掌权之人看的，而这些家族又多有自己的藏书，不必费力跑这十二层阶梯，因而元元阁上几层，几乎无人踏足。

但小时晏和来此却恰恰是来避人的，因着是自己破了禁制偷溜进来，便多流连于清净少人的高层。

神族子嗣稀少，作为寒族嫡女，晏和也是自小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理政要务，帝王心术自然也看了不少，不能说是喜欢看，但却是看习惯了，因而年幼读着那样晦涩的书也未觉不妥，闲来便将十一、十二层略微感些兴趣的书都草草看了一遍。

直至误触了机关，才发现元元阁还有个十三层，此前却从未听闻过。

十三层也只是勉强能称为层，其实只是一处小小的阁楼，藏书的规模也远远比不上其他十二层，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从元元阁外部也完全看不出有十三层的存在。

举烛夜行，一连爬上十二层阶梯，晏和几乎喘不过气。

烛火昏沉，光影笼罩，空荡的书阁也似乎也久无人迹。

好书蒙尘，终究是与建造者初心相违和。

稳定心神，晏和凭着记忆来到十二层的最后一栏书柜，取出了所有与德治相关的书卷。

古木机关轰然作响，齿轮缓缓转动，在寂夜中格外惊人。

阶梯降下，晏和上了十三层。

十三层的诡秘之处就在于所陈之书，多是一些慎独之类的，帝王心术在理政下一层，建造者之意必然是认为要先懂得驾驭人心才能晓理政务，然而居于治国理政，权位在手之后，隐秘的一阁居然是自律慎独。

自来居高处寡。

比驭下之术更难的是收束好自己的德行和欲望。

晏和对于元元阁建造者一直很钦佩。

眼下重要的却不是在此，而是问灵书就放在十三层。

但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晏和有些忐忑，好像自己与问灵书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

还好，暗室蒙灰，似久无人迹。

那本小册还静静躺在十三层墙角落灰。

晏和拾起了那本小册子，愧疚地用衣袖擦擦，端正地放在桌台上缓缓翻开。

室内顿时闪满金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千年宿灵，晓知八方。主人您好，我是——”

小小的书灵飞出书页，仍然自卖自夸地说着自负的出场白，在忽然看清眼前人之后突然痛苦大叫：

“——怎么又是你哇！”

“…”晏和沉默了。

念起百年前，年幼的小晏和在得知书灵通晓百事后，兴奋地连问了三个问题，

“父君母君为什么白天装得很恩爱，但是晚上却要偷偷背着我打架？”

“表哥为什么会喜欢男人？”

“我以后会成为像父君那样厉害的人吗？”

…

并在书灵拒绝回答后，留下一句“切~我还以为真的什么都知道呢”抛书而去。

无怪书灵，自己要是被封印千年，终于有人解开禁制后，发现对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惨遭冷遇，于是再继续封印了百年，出书发现还是那个小孩，一定也很吐血。

说来，关于问灵书，晏和也是在近日浏览杂记野闻时知道，问灵书并非什么知道，它只能知道文字记载下的，相当于一个信息文献的搜查工具。

晏和吐了吐舌头，其实也要怪问灵书自己虚假宣传。

“不行啊，真的不行啊，你们现在住在九重天上的神仙都不读书了吗？”

“怎么我等了百年，还是你？”

“我先警告你，别再问我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了，再问我封卷！”

书灵神情张扬，却尽说着没骨气的话，突然又扫了一眼晏和额间，来了兴致，起身飞了起来，凑近细看。

“上神印？三百岁的上神，不错啊不错，果然爱读书的人不会太笨。”

绕了几圈，又坐在桌沿苦恼道。

“世风日下，现在的上神这么好飞升的吗？”

“对心性什么的都没考察的吗？”

“怎么能给小孩儿授上神呢？这不闹着玩吗？”

…

千百年封闭书中，书灵一出来就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晏和沉默，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渗入书缝中，书灵身上顿时再现金光。

“你，你…”书灵甚是没防备，一时气愤，“我还没同意呢，你怎么能自作主张。”

“…你不是百年前就认我当主人了吗？”晏和无辜道，“而且你也没选择，这么久了，你不也没被拣走啊。”

“…”书灵内心愤恨，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啊，谁能想到现世的神仙竟然不读书？

冷静下来又细瞧眼前人，原着百年前初见，就觉得此子年幼勤学，以后大有作为，有认主之心，但谁料终究是孩童心性，竟然拒绝了这桩机缘。哪知百年后再相逢，已身处上神之列，虽久居书中，但天下纪闻要事自己也全然清楚。近年来，神界人才凋敝，上神寥寥，与上神缔契竟一时也说不清是人家的机缘还是自己的机缘。

书灵不做考虑，钻入书中，完成了认主契约。

因着契约不算术法，也因着也只有立了契约，认了主，才能将问灵书带出元元阁。

元元阁虽是少无人迹，但有潵香池前车之鉴，晏和不愿再犯险。

待到回到孚寒殿已是丑时时分，天边已起了微微晨光，晏和在殿内设了密阵，再开问灵书。

书灵四处飞转，仍自说自话，“你这孚寒殿还不错嘛，不愧是上神公主，听说新晋的那位也要赐殿了，以后也是殿下了，现在上神待遇是不是都这么好，啧，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得有二十来个上神吧，谁管谁是谁啊，现在真是…”

“要幻族的资料，最好能找出他们现处的地点。”晏和冷静道，打断了说个没完的书灵。

“小时候不挺可爱，挺有礼貌的吗？怎么现在这样了，哦，也不怪你，寒山灭族那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晏和一个眼刀瞥过来。

书灵噤声。

“…幻族，上古九大神族之一，擅迷药幻阵，千年前销声匿迹，隐居人间，但今仍有灵力波动，暂无其具体信息。”

“…能说些我不知道的吗？”原以为百年已过，世事推移，自己的性子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亦成熟稳重了不少，直到遇上问灵这个不靠谱的，晏和觉得自己的性子还须多加磋磨。

眼见得晏和又要扔书。

“南淮梦柯镇有一村庄二十五户人家整村被屠，只幸存一男子，后经过当地府衙判案，断定幸存男子为凶手，男子喊冤后被诛服。”书灵顿了顿，又像是怕晏和不信，补充道：“这是人间案宗上的记录，在灵坞村。”

“…”晏和沉吟了半晌，“这跟幻族什么关系？”

“幻族有一秘香纵魄散，可以短期之内大涨功力，但也有乱神混魄的作用，”书灵沉吟，“那男子临死也没有认罪，但因罪证确凿，受刑而死，判案当场也多有人闻见有男子身上奇香。”

“…那香是不是是初闻香甜如蜜，后觉淡淡苦木味。”晏和心怀惴惴。

“…这就不知道了，我这里可没有幻族的制药配方什么。”

“…”晏和默了，如此看来南淮梦柯镇势必要去走一趟的，灭族当日，微生迟与自己的举止形状都与书灵方才所诉之事有颇多相似之处。

这边晏和默默静思，那边书灵啃着孚寒殿供果哼哧哼哧开吃。

晏和默默从玄空袋掏出仙果，递过去。

书灵大喜：“果然是长大了，懂礼貌了，也有身家了，不错不错。”

赏罚严明，治之材也。

晏和只想起从前在书中看到的句子，年少多**王之术，却是无处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