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将衣飞石身上的首饰都看了一遍呵呵笑说:“好看。”
嘴上称赞心中则暗暗较劲,朕回宫就给小衣打首饰去!太后送的都是女孩儿用的首饰,小衣能穿戴几回?朕就专送男子用的簪佩把件,一天三套不重样的……
唔国库好像有点紧张。三天一套不重样的也行吧?
隔日再让小衣把这什么梅兰竹菊都送给他妹妹。好好的男子汉,用什么禁步玉扣子娘娘腔!
马车在四海楼前停下,余贤从打起车帘请示道:“十一爷到了。”
这年月的酒楼并不单单只是吃饭的地方有说讲有歌舞还有各种各样卖小东西的小贩,焌糟闲汉穿梭其间装扮得美艳的市妓行走揽客季节合适时,还有斗鸡斗蟋蟀的活动热闹非凡。
四海楼在京城不算太出名八大名楼中压根儿就没有它的名号。
衣飞石戴上帷帽跟谢茂一起下楼好奇地看着这座临街的二楼小院这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马上就要宵禁留在酒楼里的不是本地街坊就是拿了牌子要在酒楼过夜的客人。二楼临窗的桌子都已坐满,不时有酒客与市妓的说笑声传来。
几个在门外缩着的闲汉眼前一亮,即刻上来奉迎:“小爷,吃酒嘛?可订上座儿了?”
余贤从与常清平将手一展,几个闲汉就被拦在了外边。谢茂牵着衣飞石的手,将几人都看了一眼,挑中了两个笑容不那么谄媚恶心的,说道:“一时兴起。能给占上座儿吗?顶好离说书先生近些。”
余贤从顺手就给那二人掷了拇指长短的小银鱼,得了银子的两个闲汉越发殷勤,满口答应:“能能能!爷您放心,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妥的。请进,请进!”另外几个没捞着活儿的闲汉则重新缩回了门口,继续等待上门的客人。
这帮闲汉日日都在酒楼中帮着酒客打杂跑腿,挣点赏钱,酒楼也不必另外雇佣楼面伺候的杂工,是一个彼此依存的关系。这闲汉拿了余贤从给的银子,一个负责领谢茂等人进门,另一个就先进门找座儿去了。
酒楼多半是个小院儿,门内天井,两边或是廊道,或有厢房,顶头方才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底层是粗人待的地方,柜台也在底下,沿着走廊直上二楼,四面开窗,位置好的酒楼四面都是好景,登高望远极其风雅。
谢茂与衣飞石都是常往酒楼跑的主儿,直接就上了二楼。
占座儿的闲汉略尴尬地说:“爷,这可不大好了。这今夜说书的先生,刚才被捉走了……听说是奸细。”这出手阔绰的小爷要靠近说书先生的座儿,当然是来听书的。现在说书先生都没了,这位置还要吗?
谢茂四下打量,这酒楼不算小,不过临窗的座儿都被占了,中间有两席竖起屏风的围桌,还不如这个靠着空荡荡的说讲台的位置呢。当即点头道:“没关系,咱们还坐这儿。”
才刚刚落座,一个青衣少年提着二尺宽的食盒,利落地挤了进来。
他将食盒打开,麻溜儿地端出十多样小菜,诸如渍李、渍梨、青枣、水花生、茴香豆、香干、腌瓜皮、拌木耳……装小菜的碟子是竹制的,都只有婴儿巴掌大小。
谢茂问衣飞石:“要么?”
那青衣少年已从食盒底层摸出一个竹筒,殷勤地放在衣飞石面前,哈腰道:“果子五文,拌食六文,还给您送一筒子香甜解渴的石榴水!”
如今新鲜的雪梨一只也才七文钱,这少年卖的渍梨经过加工,放在碟子里顶多只有八分之一,居然也要卖五文。那渍李干脆就只有两枚。水花生是盐水煮的,没有剥壳,堆在一起看上去满满当当,大概也只有三四颗……总而言之,因为那竹制的小碟子小,装的小食分量更少。
不过,在场这几个人里,谢茂不必说了,几辈子犯愁的都是军饷,动辄几百万两起跳,从没花过几文钱。衣飞石也是壕得在家竖玉璧当箭垛子的主儿,出门吃饭喝酒他就没问过价钱。余贤从世家公子出身,打小就没缺过银子。
只有常清平知道这小子东西卖得不地道,但他才懒得吱声,皇帝随便拔根毛都够这小子肥滚滚地过一辈子了,都说爱民如子,就当皇帝是爹,这小子是儿子了吧。
衣飞石扮成女装不能说话,只点点头。
余贤从又是一个小银鱼丢了出去,那前来贩食的少年喜出望外,忙问道:“大爷,大奶奶!小的邻家阿嫂做的蒸碗儿可是一绝!这张家巷子就没有不知道的!一碗肉食……八十文,菜食五十文!小的给您端几碗来?”
“嗤,陆庆文,你心肝儿也太黑了吧?”闲汉抬手一耳光抽得那少年转了个圈,回头冲谢茂躬身赔笑道,“爷,那张嫂子的蒸碗确是本坊一绝。不过,肉食一碗五十文,菜食一碗三十文。您若要吃,小的给您去端您在酒楼吃浆水小食,酒楼不抽头,若是从外边端热菜大菜回来,一个碟子酒楼抽五文钱。这是规矩。”
见少年挨打,谢茂无动于衷,衣飞石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余贤从皱眉道:“不许打人!”
闲汉冲余贤从赔笑,不再打那少年,却也没什么歉意。
酒楼中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闲汉就是专给酒客打杂跑腿的,客人想吃什么外边的食物,也该由闲汉来跑腿领赏。这青衣少年本是卖小菜儿的,平日也多得闲汉们照顾,给他引荐客人介绍生意,他得了便宜就抢闲汉的生意,所以闲汉打他,酒楼里所有人都看着也没人替他说话。
谢茂听见那少年的名字倒是忍不住笑了,就说这孩子看着面善,原来是他,陆庆文。
陆庆文在前两世曾被谢茂提拔做过两任西河布政使,专管西河三郡赋税,干掉了不少隐户逃税的士绅家族。后来此人膨胀太过,在西河威福不尽、中饱私囊,谢茂瞧着也用得差不多了,一道圣旨就把他杀了。
陆庆文曾说自己少年时在市井谋生,遍尝艰辛,原来就是在酒楼里卖高价小菜。
谢茂不愿打乱他的人生轨迹,对余贤从说:“多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去吧。”不是谢茂小气,万一资助得多了,这少年陆庆文日子过得好了,少了那股子倔强,十多年后考不中进士了怎么办?
谢茂还指着他这个未来的“酷吏”,去西河横冲直撞收拾那个烂摊子呢。
“去端蒸碗来。”谢茂把两个闲汉也支了出去。
这时候桌面上都摆得差不多了,酒楼真正的小二才上来报菜名。
谢茂也不是来吃东西的,随便捡了几样招牌菜,让上了几壶稠酒,问衣飞石:“你这方不方便,把帷帽摘了?”
衣飞石缓缓摇头,放下筷子时,一双尖头指了个方向。
谢茂低声笑道:“怕什么?正是带你来看好戏的。”
衣飞石在帷帽的遮掩下双眼低垂,心情略有一分复杂。他以为谢茂是带他出来看“奸细”的。这一路上,他也确实见到了朝廷清查陈朝奸细的力度。整个京城都被十户联保法细细地篦上一遍,几乎不会再有容身之地。
可是,如今坐在四海楼狎妓醉酒姿态难看的,是他的小舅舅马万明。
梨馥长公主少年时父死母丧,独自带大两个弟弟。大弟弟马万珍跟着丈夫打仗,年轻轻就赚了个将军当着,可惜命不好,还没娶妻就死在了战场上,小弟弟就是这个马万明了。
马万明因是梨馥长公主亲手抱大的,和儿子也没什么两样,加上马万珍死了,马家只剩下马万明这一根独苗,长公主更是把马万明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连长子衣飞金都得在马万明跟前退一射之地。
没了父母教养,长姐自己又拎不清,只会一味地宠溺,这马万明很自然就长歪了。
所有贵公子该有的本事,他一概没有。所有贵公子才有的毛病,他一应俱全。
诸如欺男霸女之类的事就不提了,常常是他这边搞完了事,长公主就提着银子带着兵上门“慰问”,肯收银子最好,不肯收银子就有兵卒堵门,也不打砸,就是守着不许出入。熬上两天,基本都要哭着把银子收下。
往日有姐夫衣尚予镇压着,马万明勉强还算老实,至少搞出来的事他姐梨馥长公主都能摆平,如今衣尚予离京多日,二外甥进了大理寺狱,长姐都没空搭理自己,马万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不过,他这人还算“聪明”,一贯只欺负穿戴不怎么好、没权没势的平民,世家一概不惹。
“兄台!我看你仪表堂堂风度非凡,甚是仰慕……”
马万明趁着酒气端着一碗酒,醉醺醺地就往邻桌的少年书生身上倒,含含糊糊地说,“呃,咱们喝一个!”
邻桌的几人一老两少,年长者约摸四十岁许,儒雅温文,两个小的一个虎头虎脑,一个粉脸娇俏,很显然一个是真少男,另外一个却是女扮男装的少女。这三人叫了吃食和酒,身边也有闲汉候着,甚至还叫了一个市妓唱曲,可是,总体而言,这桌人很安静,彼此不交谈,静静地吃东西。
马万明已经注意他们很久了,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很久了。
这一家三口特别爱在酒楼里泡着,吃饭听曲看风景,特别是那个小娘子,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又好奇地望着街面上的行人,那娇憨的神态真是可爱极了!
这时代对女子的约束不算太大,可是,正经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想要随意出门,也不大方便。所以,经常就有疼爱闺女的父兄,在闺女订婚以后,出阁之前,亲自带着闺女乔装成男子在街头走走看看。当然,像这种直接把闺女带到鱼龙混杂的酒楼里的,基本没有。
马万明已经彻底沉迷在小娘子的美貌之中,脑子完全进了水,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衣飞石这会儿也看出不对来了。
若是要看小舅舅出丑,隔壁那桌也太……不等他多想,那眼看就要被马万明占便宜的少女细掌一翻,利索地揪住了马万明的关节。
咔嚓一声,马万明摸过来的手腕就脱臼了。非常漂亮的分筋错骨手。
“这是……?”衣飞石小声问谢茂。
谢茂给他斟了一杯茶,示意稍安勿躁。
马万明发出痛苦的惨叫声,惊动了与他同桌的好几个帮闲。
这些人平日就跟在马万明身边混吃混喝,马屁拍得山响,倒也不是全无本事。其中就有两个从衣尚予帐下退伍的老卒,因醉酒狎妓被开革,之后就跟在马万明身边混饭吃,倒也不是全无情意。
这时候见马万明吃了亏,二人立刻拍案而起,怒吼道:“放肆!敢对马王爷无礼!”
余贤从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马王爷?
衣飞石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个小舅舅正经上不了台面,衣尚予平日都懒得搭理,却被长公主惯得无法无天。
马万明的道理很简单,他姐是公主,那他是什么?王爷呀!公主的兄弟不都是王爷?
马万明自称马王爷,几个帮闲拍马的也跟着起哄,居然还真被他唬住了不少市井百姓。前有文帝,后有先帝,都是给足了衣家面子的皇帝,皇帝一笑置之,底下还有谁会去找衣家的不痛快?马万明当了好几年的马王爷,一直也没人找他麻烦,他就更得意了。
“主上……”出门在外,衣飞石不敢叫陛下,可这会儿是真的尴尬又惶恐。
马万明这样狂妄犯上,倚仗的是谁的势?长公主。长公主又是仗了谁的势?衣尚予。说到底,马万明犯下的事,终究还要扣在衣尚予身上。衣飞石怎能不惶恐?
谢茂将手伸进他的帷帽底下,握住他微微发汗的手,说:“看戏,看戏。”
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两桌市妓尖叫着退到一边,闲汉则袖手在一边看热闹,马万明这边两个退伍老卒当主力,一个逮住中年儒者暴打,一个逮住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暴打,剩下几个帮闲也不是只会捧哏,在马万明的咒骂声中,几个人居然围住女扮男装的少女厮打起来,一时间碗筷齐飞,尖叫声不断。
余贤从与常清平都老老实实地守着谢茂不动,衣飞石看了局势,皱眉道:“他们想走。”
“再不走,缉事所的人就到了。”谢茂笑道。
“他们是奸细。”衣飞石看着跳脚的小舅舅,拿不准皇帝的想法,“我舅舅不是。”
谢茂依然笑声轻轻地,仿佛和人开了个玩笑:“他可以是。”
“你阿爹已经快二十天没有战报回来了。锦衣卫也已经审出了梁幼娘同伙的供词。替你翻案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了。眼前这三个……”谢茂示意被马万明缠住的一老二少,“有条大鱼。如今十户联保,他们出不去,待不住,一直在联络的属下也进了羽林卫大牢,把他们卖了出来。”
“早就能收网了。特意等到今日,教你亲眼看着,高不高兴?”
马万明身边的帮闲里就有常清平联络过的人,今日见常清平来了,酒桌上撩拨两句,一直跟着那三个奸细跑得马万明果然按捺不住,立马选择了出言调戏。这不就打起来了?
衣飞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日他就害怕自己被长公主虐待的事会惹得信王雷霆大怒,长公主再有一万个不好,她是衣尚予的妻子,与衣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关系是割舍不了的。若信王报复长公主,衣家很难不受牵连。他作为衣家次子,一样是被“报复”的对象。尽管信王的初衷是替他出气。
现在谢茂千挑万选,挑中了长公主的软肋马万明来下手。这难道就和衣家没关系了吗?
不,关系大了去了!
谢茂若是把勾结奸细的罪名栽到马万明头上,就算洗清了衣飞石,长公主也完了。
弟弟通敌卖国,姐姐还想安安稳稳地做长公主?皇太后一道懿旨,曾经风光无限的长公主就得变成“马氏”。
这就是谢茂顺手为之的报复。
他曾向太后求助,要求太后惩戒长公主,然而,太后只让他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手握皇权天宪,他不会用什么阴谋阳谋,一力降十会而已。他要栽赃马万明勾结奸细,就有一万种方法证明马万明不干净。原本他应该忌惮衣尚予的反应,若衣尚予公然为马万明张目,朝廷势弱的情况下,这个栽赃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目前的情况,他是可以进行栽赃的。衣家绝不会向朝廷抗争这个扣马家头上的罪名。
为什么?
因为,功高盖主,亟需自污。
陈京,大光明宫。
看着半个宫室里塞满的皇妃皇子公主,衣尚予衣飞金父子都有点不敢置信。
这就打进陈朝京城了?这就打进大光明宫了?嘶,这有点让人……那什么,对吧?
这短短二十天发生的事情,让衣家父子回不过神,让十万戍边军回不过神,估计陈朝那位丢下老婆孩子逃亡西京的天昌帝也没回过神。
那日衣尚予受到衣飞石的“血泪哭诉”家书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心不在焉”。本应该在望虎坡扎营,半夜却一反常态地选择向襄州进军,似乎要和长子衣飞金会师。
他这动静把陈朝几个驻守边城的大将都吓懵了,干嘛呀?衣老狗这是不想守秦州了,要跟衣小狗合围襄州把我们都吃啦?这时候诸色府传来本国奸细陷害衣尚予次子,导致衣尚予最疼爱的二儿子被谢朝刚登基的傻皇帝下狱拷打的消息。
陈朝除了襄州的何耿龙,原驻潭郡的陈旭,其余戍边将领都被衣尚予打哭过,称得上是未战先怯。得了诸色府消息之后,个个欢欣鼓舞,前仆后继地派人偷偷去和衣尚予接触,大哥,神仙,反正谢朝不好混了,不如来我们这边,我们一起打谢朝的傻皇帝啊。
这年月,家主与嫡长子都在外边,剩下次子老婆在京为质,其实是没什么分量的。
衣家之所以信任谢茂,就是因为谢茂放了衣尚予出京,且没有要求衣飞金回京。谢茂留的是衣飞石。
文帝对衣尚予有知遇之恩,文帝本身在朝野军中声望也足够,所以他敢放权任凭衣尚予施用。
刚登基的谢茂凭什么敢呢?他什么倚仗都没有,就这么光棍地把衣尚予与其嫡长子衣飞金一齐放出去领兵,满朝文武都以为谢茂疯了。连林相都几次暗示,把衣飞金召回来。
嫡长子的分量和嫡次子的分量,那是绝对不一样的!
甚至在陈朝众人的眼里,衣飞石被下狱拷问也是个政治事件,代表着谢朝新皇对衣家的态度,重点并不是衣飞石本人是否受苦了,是否被弄死了。一旦衣尚予叛国,在京中的长公主、衣飞石、衣琉璃与两个双胞胎,都必死无疑。衣飞石被拷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下狱拷问代表着什么。
所以,陈朝上上下下都在向衣尚予疯狂示好,特别是陈朝最能打仗的武安王死了,陈朝亟需一个能够填补绝世帅才位置的名将。本来是为了对付衣尚予,好嘛,现在谢朝自毁长城,咱们把衣尚予哄到手打谢朝去,那得爽哭。
衣尚予假装考虑了几天,给陈朝回了信,表示要跟大儿子商量一番。
父子两个也没私下沟通,衣尚予就大喇喇地写信给衣飞金,说要投奔陈朝,人家给封王。
衣飞金立马回信:可以。但是我也要封王。
陈朝大喜过望,开始跟衣尚予谈条件。
衣尚予说,三个王爵,我一个,我大儿一个,二儿肯定要被搞死了,追封一个。我在谢朝娶了个长公主,你陈朝也给我一个公主,不然我觉得不保险,万一你们鸟尽弓藏呢?我现在带得兵马都是我的嫡系,我肯定不得拆散,不然我不安心。你们要给我多少装备,多少粮草,给我指挥权,我还要召集你们的将领谈话,谁不服我,就给我把他调走,不然我要砍人的……
衣尚予想着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也不指望陈朝答应多少。
结果,陈朝居然答应了!
答应了!
全部答应了!
据说,陈朝那位垂垂老矣的天昌帝说:“衣卿真国士也。朕以国士待之,用之不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陈朝大部分戍边将领被一锅端,只有何耿龙与殷辰借口不听宣,自请回防逃过一劫。
没有了领兵的大将,衣家父子带着十万精兵在陈朝疆土中纵横驰骋,一路杀进了陈京。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荒谬了,在京中的陈旭护送天昌帝逃到了西京,却因兵力不足,无法携带更多家眷,一批后妃、皇子、公主都被抛弃在了京城。被衣尚予堵了个正着。
“小金子……”
衣尚予有点不切实际地捏着长子肩膀,“为父觉得陈朝那个……是不是有点傻?”
衣飞金带兵一连跑了七天,终于追着亲爹进了城,一路上没怎么遇到抵抗,也没怎么交手,就是风驰电掣地追着亲爹屁股后边追。这时候也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坐在地上摇头:“若非二弟与陛下行苦肉计,朝里真欺辱家中,陈朝皇帝待我家一片赤诚,阿爹难道就不会动摇吗?”
这一番设想,让衣尚予也陷入了沉思。
如果谢茂真的对衣飞石下手,如果衣家真的走投无路,那么,天昌帝的信重,是否就能换得他的忠诚呢?这个设想竟然让衣尚予脊背微微地发寒。
他的目标不过是天下归一结束战乱罢了。
替谢朝打陈朝是为了这个目的,替陈朝打谢朝,难道不也是一样吗?
谢陈二朝皆出于前朝,同根同种,本是兄弟之邦。两朝之间的感情,也与面对周边的蛮夷戎狄都不相同。谢朝与衣家不谐,陈朝就敢来勾搭衣尚予,换了南边的浮托国,想都不敢想。哪怕谢朝灭了衣家十族,衣尚予也不可能为南蛮效力攻伐中原。
“阿爹,当务之急,想想怎么收场。”衣飞金苦笑。
他一路飞奔着想把亲爹撵回来,可惜陈朝无将溃兵,又有衣尚予杀神之名在前,居然被衣尚予莫名其妙就打进了陈京。哪怕就在京城外边晃一圈也好啊!打进城了!这下怎么办?真的造反吗?
衣尚予心里有数,说:“天昌帝还在西京。何耿龙、陈旭也还活着。陈朝国祚还有几年。”
衣飞金就不吭声了。
要不是他故意放了何耿龙一条生路,这个陈朝已经完了十之八九了。
如今朝廷势弱,西北戍边军势强,衣尚予又杀进了陈京,底下将领都有点想给衣尚予弄个黄袍加身的戏码玩玩。衣尚予不自立,他们这群老将撑死了就是个将军,衣尚予自立为帝呢?怎么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当当吧?说不准还能混个异姓王。
不管衣尚予想不想自立,这时候都该有个态度了。
与西北捷报一并传来的,是一个让天下哗然的噩耗。
大将军衣尚予在战阵中不慎落马,被踏碎了胫骨,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皇帝准衣尚予所求,接他回京养伤,另赐一等镇国公爵位,十世不降。
长公主府。
马氏听了消息,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腿断了,再也无法给她带来更多的荣耀了,喜的是丈夫得了个十世不降的国公爵位,虽不及世袭罔替那么好听,可一个王朝也未必能传十世呢!
高兴完了,想起被关进大理寺狱的弟弟,她又忍不住流泪:“快,打发人去把衣飞石那个孽障找回来!他倒是没事人了,把他舅舅诬了进去!真是个畜生!快去找来!叫他把他舅舅换出来!”
“梨馥殿下。声低则贵,容静则雅,您是金尊玉贵的的公主殿下,凡事安闲淡定才是。”
立在马氏身边的是一个打扮得清净素雅的中年女子,三十岁许,不曾梳起头,这是当年太后与衣家议婚时,从长信宫里派出的几个大宫女之一。
马氏一心想把衣琉璃嫁入宫中,长信宫派来的教养嬷嬷就被拨到衣琉璃身边去了。她自己则觉得用长信宫的大宫女十分体面,常常把这个大宫女带在身边,又因大宫女说话做事带了几分太后的风度,马氏对她还真有几分信服,常以半师之礼对待。
被大宫女提醒一句,马氏立刻变脸收起自己的泪水,露出她习惯性地矜持的微笑。
“正是如此。”大宫女诚恳地施礼称赞,“殿下仪态万方,很有几分太后的风采呢。”
太后还是淑妃时,马氏就对她十分钦羡。总觉得林家的这位淑女,才是京中最尊贵、最有风度的女子,连真正的皇家公主都是林淑妃教导出来的呢!她以几十岁的年龄差,稳稳地坐在了统摄六宫的尊位上,得到皇父文帝绝对的爱重,若不是年龄小了些,肯定会被立为皇后!
如今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夸她有太后的风采,她就特别得意,只是面上不显,学着太后淡淡说话的模样,吩咐下人:“去吧,把衣飞石找回来。就说为娘的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