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搂着衣飞石深吻许久顾忌着衣琉璃灵堂在侧到底没像昨天那样肆意亲昵。
他难得一次笑得满脸春风,从心中满溢而出的欢喜压都压不住,搂着衣飞石不肯放手,老人似的絮絮叨叨:“那是朕误解你了折腾你白天里白跑了一趟,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小衣”
说着又忍不住亲。
从额头亲到下巴,从嘴唇亲到舌尖亲得衣飞石脸颊发红。
他含含糊糊地解释:“小衣朕的小衣朕的心肝儿……朕太欢喜了实在忍不住想亲亲你。你不要和朕生气朕待会就去给郡主上香赔罪……朕也是她哥哥,想来不会和朕计较。”
这话说得无赖衣飞石被他逗得面红耳赤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臣服侍陛下回宫。”
这时候天色已暮谢茂是必然要回宫的。就算谢茂微服出游想在宫外住上几日哪儿都能住绝不能住长公主府皇帝没心没肺地住衣尚予家里这能把负责皇帝安防工作的羽林卫与谢范搞疯。
衣飞石主动表示要跟谢茂回宫谢茂更是心花怒放他高兴了,做事就喜欢乱来。
“收拾一下,朕要去给宝珍公主上香。”谢茂找来赵从贵吩咐。
屋子里的衣飞石与赵从贵一起懵了,宝珍公主?
谢茂乐滋滋地回头,用沉稳严肃又隐带示好的口吻,对衣飞石说:“琉璃既是你的妹子,自然就是朕的妹子。封个公主不过分。本该是长公主”
帝女为公主,皇帝女弟则是长公主,然而,从文帝与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衣飞石、衣琉璃都比谢茂矮一辈,母女同为长公主就太乱来了。
谢茂略遗憾地说:“且先这么着吧。”
打了鸡血的谢茂谁也拦不住,他说要去给衣琉璃上香,唬得赵从贵赶忙跑出去清场。
衣飞石目瞪口呆地跟在谢茂身后,不住试图劝说他改变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旨意,连谢茂要去给衣琉璃上香祭拜这么乱来的事都顾不上搭理了。谢茂由着他在身边动之以情诉之以心,丝毫不为所动。
反正,朕高兴了,朕觉得你就是朕媳妇儿了,朕就要给“妻妹”封个公主,朕封不起啊?!
灵堂上闲杂人等都已经被清除一空,赵从贵拈香过来,谢茂躬身拜了拜,亲自祈香入泥。
“明儿下朝了,你问问你爹,朕给宝珍公主在青梅山择一块地,礼部兼理,工部督建……”谢茂还真不跟衣飞石客气,直接说,“朕现在内库账上没银子,户部也吃紧。若是镇国公愿意,凿陵的银子朝廷出一半,府上出一半。”
衣飞石这会儿也不劝皇帝收回封赠公主之位的旨意了,连忙跪地磕头道:“愿意!陛下,臣家中愿意!公主陵寝一应所需,臣家中一力承当。谢陛下体恤,谢陛下隆恩!”
这世道的人都重视身后香火,为什么都害怕断子绝孙?没有子孙,就没有祭祀,没有香火供奉。
衣琉璃与裴露生义绝,二人也没有子嗣留下,衣琉璃只能落葬在衣家坟地。然而,就算回了衣家,衣家家庙也必然是嫡长子衣飞金一系承继。就不说衣琉璃与周氏的恩怨,三五代之后,谁还记得衣琉璃这个出嫁又归家的姑祖宗?年节祭扫时,未必就还能顾得上她。
追赠公主身份没什么实际意义,人都死了,有个“忠烈郡主”的名号昭示后人就足够了,弄个公主太惊世骇俗,衣飞石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然而,择地凿陵!这个恩宠就给大发了。
谢朝的公主,要么下降到夫家,葬于夫家祖地,要么年轻夭折或是极其得宠的,就陪葬父陵。
直接划一块地,给公主凿陵安葬的,极其罕见。
然而,罕见归罕见,公主是君,公主有择地凿陵的资格,郡主没有。
一旦公主陵建成,衣琉璃葬入青梅主陵,朝廷就会专门指派有司打理她的陵寝,日日烧香供奉,年节郑重礼拜,一直持续到谢朝灭亡。
谢茂是不在乎这些死后烧香的事,可是,他知道,作为古代人的衣飞石是很在乎的。
衣飞石砰砰砰给谢茂磕头:“臣谢陛下!”
谢茂即刻弯腰拦他,把地上少年扯起来时,原本白皙饱满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
气得谢茂伸手在他身后晃了晃,到底没有抽下去:“妹子灵前,朕不打你。”又叫赵从贵快拿药来,拉着衣飞石的手叹气,“朕本是讨你欢心,你这样儿……”
“朕不过给个名头,银子都要你家自己出,哪里就值得这样了。”谢茂表示朕没出钱。
衣飞石只会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不住摇头,表示不是他说的那样。
确实,凿陵是个极其巨大的工程,哪怕是个规制不大的公主陵,其中也要耗费许多的朝廷资源。
单单说银钱,在整个凿陵建寝的计划里其实不算最大的花销。
凿陵须由工部征调民夫工匠,礼部指点仪程,重要一些的陵墓兴建时,还得由皇帝指派兵衙封山守卫许多工匠,在民间是找不到的,都由工部养着,有钱也买不来。在陵寝建成之后,还得纳入朝廷的祭祀体系,专门派遣官员仆役守陵祭祀,这些才是最耗费的大头。
给衣飞石磕破的额头敷上药,谢茂才重新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朕与你二哥情之所至,偶尔亲昵了些,绝不是轻慢妹子。你在天有灵,该当知道朕对你二哥何等珍重。他这辈子最是疼惜你,是朕没考量,给你挑了个狼心狗肺的丈夫,害你至此,朕对不住你,”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跪下了。
“当不得陛下此言。”衣飞石俯首陈情,声音微冷,“琉璃发嫁之前,臣父、臣兄与臣,皆多方打探裴氏子其人,坊间士林无不称赞其皎皎君子,纯如露生。若说对不住,是臣家对不住陛下。”
“马、罗两家西河巨贾资敌叛国,臣在襄州亦有失察之罪,求陛下发落。”
“此处没有外人,又在妹子灵前,你这样战战兢兢,倒叫妹子以为朕时常欺负你。”
谢茂再次扶他,牵着手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宽心,朕绝不欺负你二哥,若是哪天朕食言了,妹子尽可以来找朕当面说话。”
常言道,事死如生。
谢茂站在灵前跟衣琉璃絮叨,好像衣琉璃在天之灵真的在看着一般。他根本不信鬼神之事,这举动却把衣飞石逗得眼角微湿。
衣飞石重新给衣琉璃烧了些黄纸元宝,给长明灯加了一点油,就跟谢茂一起回宫了。
回太极殿时,天已黑透了。
长信宫差人来问候,太后赏了几碟子点心,几筐冻梨,都是衣飞石爱吃的。
换了往日,谢茂肯定就带着衣飞石去长信宫蹭饭,顺便给太后请安了。这一日收了东西,人也不甚热衷地歪在榻上吃茶,见了长信宫来人倒是一贯地笑容满脸,说:“替朕给娘娘磕头。明儿下了朝,朕去长信宫服侍娘娘午膳。”
衣飞石脊背发寒,皇帝这是跟太后卯上了?
他昨儿进宫就看见了守太极殿的卫戍军,名义上,皇帝防的是羽林卫里的内鬼,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羽林卫将军若交给谢范来当,卫戍军哪里能再进皇城一步?
谢茂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收拾完毕就拉衣飞石上榻。
这日是真的太高兴了,有点心尖发痒,就想吃最后那一口肉。哪晓得那次闹鬼把衣飞石唬住了,趴在他身下隐隐有点害怕,谢茂正拿了香暖柔滑的膏子哄着做预备,怀里的年少爱人红着脸乖乖点头,赵从贵苦着脸战战兢兢地进来打断:“陛下……”
把谢茂气得一脚蹬塌了两扇屏风要吃最后那口肉,衣飞石害羞,所以谢茂吩咐插了屏风。
“你特么没有着急上火窜上天的紧要事,朕把你浑身骨头打断一半!”
谢茂披头散发赤脚出来,怒道。
赵从贵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长、长信宫……”
谢茂满腔怒火缓缓压了回去,理了理仓促披上的软袍长袖,声音变得克制:“太后有吩咐?”
“回、回陛下!长信宫掌事宫女林秀品来报,说、说……”
“说什么?”
“说……娘娘哭了好半天了。”
……
谢茂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太后还是淑妃、淑太妃的时候,眼泪就是她示敌以弱的手段。仿佛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谢茂继位之后,太后就不必再哭了,她的生命中重新充满了鲜花与笑容,对谁都只需要宽和慈爱地笑一笑。唯一哭过的一回,是谢茂故意扯着衣飞石去告状,为了配合儿子,太后对着衣飞石哭了一场,哭得衣飞石手足无措,磕头投降。
现在太后又哭了。
谢茂没辙了,憋着一口气回榻上亲了亲衣飞石,说:“朕去长信宫看看,你先睡。”
衣飞石耳力好,听了全程,忙道:“是。您和娘娘好好说,不急回来,咱们明日再……”他指尖抠了抠那个盛着软膏的瓷盒,“明日再好。”
谢茂将他狠狠揉了一把,这才起身出门:“更衣!”
衣飞石披上衣裳从榻上坐起,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头垂下,心中其实很担心。
据他所了解,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性子。看上去笑眯眯地,对大臣、宫婢都很温和,其实,自他登基以来,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乾纲独断、朕说了就要算?若太后在他身后做个慈母,他必然会对太后孝顺恭敬,现在这样……若太后不退一步,只怕迟早要母子反目。
想起太后温柔慈爱的面目,衣飞石一筹莫展。他对年长女性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如何劝说。
至于劝皇帝?衣飞石从来就没这种妄想。他与谢茂相处越久,越知道谢茂骨子里的说一不二。疏不间亲,他一个外臣,就算得了皇帝几分礼遇宠爱,插嘴皇帝母子间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
衣飞石等了一宿,天快亮时,皇帝也没有回来。
衣飞石只得先起床洗漱,准备去上朝。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从太极殿往玉门殿去站班,穿好朝服之后,先去宫门外逛了一圈,跟着群臣们一起进来。
好在皇帝没有辍朝,冠冕堂皇地准时出现在玉门殿升座。
衣飞石位次不前,勉强在殿门口扒了个立锥之地,偷偷打量皇帝脸色。因是小朝,谢茂没有戴旒冕,白皙俊美的面容在初升旭日的光照下,透着玉一般温润的色泽。坐在九龙宝座上的皇帝,很少有表情,眸色沉稳从容,更像是一尊被天下供奉的偶像。
衣飞石没看出来皇帝心情如何,更不知道他和太后谈得好不好。
朝议之前,皇帝抬手,殿前宣使先颁布了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圣旨。玉门殿里一片寂静。
圣旨直接就下来了,皇帝也没和朝臣透风,不过,追赠公主封号是皇帝家事,又不牵扯谁家的利益,朝臣哪有那么闲得无聊去跟皇帝找麻烦?衣琉璃还是镇国公的闺女呢!朝臣不吭声,宗室更是卯着劲儿捧皇帝臭脚,好些个想把儿子送进宫的王爷都站了出来,表示咱老谢家特别欢迎新公主!
今日朝会最大的三件事,第一是封公主,第二是皇帝正式宣布廷推阁臣,第三就是大理寺上奏,裴露生杀妻案牵扯出的资敌叛国案。
皇帝将此案仍交三法司审理,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协理。末了又补充,听事司旁听。
这日皇帝要追封衣琉璃,通知了衣尚予务必来朝,散朝之后,衣飞石就遵照旨意,去找衣尚予说了给衣琉璃凿陵之事。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神色颇为复杂。
“你可知这其中深意?”衣尚予问。
衣飞石点点头。
君王才有资格凿陵。
衣家虽有一位长公主,可谁都知道马氏这个公主的身份当不得真,完全是妻凭夫贵。
别的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马氏尽管也有一座长公主府,可是,梨馥长公主府的主人不是公主,而是镇国公,甚至衣尚予都没有驸马都尉的头衔。
换句话说,梨馥长公主府里没有“君”,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臣子。
一旦给衣琉璃择地凿陵,衣家就会有一位“君”了。
若衣家造反,衣琉璃的身份几乎都能勉强给衣家一个正统的资格。
“你觉得可以?”衣尚予又问。
衣飞石再度点头。
“好。”
衣尚予答应了。
“大少爷那边正吃紧,督帅为何答应二少爷所请?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丁禅跪在地上给衣尚予揉脚,衣尚予镇日装残废,人前总是保持两条腿不动,久了气血不通,难免不舒服。往日衣尚予都是独自关上门活动一番,丁禅在跟前就喜欢给他揉。
衣尚予并不喜欢被男人揉脚,然而,不给揉,丁禅就一副吃不着糖的馋样。
衣尚予踹了他几回,他还是没心没肺地舔着脸上来服侍,到底是近身伺候过几年的亲兵,认穴又准,揉着还挺舒服,衣尚予就随他去了。
“教训没吃到嘴里,总是天真些。”
衣尚予剥了瓣橘子进嘴,神色寡淡而冷漠。
他差遣丁禅去截裴露生,本是想自己处置此事,然而,衣飞石抢先一步,他就放手了。
昨日在衣琉璃灵前,他安慰衣飞石,说衣飞石“做得对”,这其实并非他心中所想。
衣尚予心里很清楚,衣飞石把衣琉璃之死昭示天下,看似朝廷给了公道,然而,这是好处先给衣飞石尝着了,惨烈的恶果还没显出来。一旦周家资敌叛国之事查明白了,衣飞石就知道厉害了。
皇帝要给衣琉璃凿陵,衣尚予心中极其不以为然。
不是他觉得衣琉璃的身后事不重要,而是根本没重要到必须凿陵的地步。
葬在衣家祖地不行么?一个妇人,无夫无子,要什么香火供奉?
自从傅淳被斩、米康成被征讨之后,西北那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都换了念头,一心一意要和衣家别苗头对衣尚予忠心的,自然是有。也有被衣飞金的狠毒搞得心凉的,就想掘了衣家的根。
衣琉璃之死看似是个偶然,这背后若没有西北几个老东西出手,衣尚予根本不信。
衣尚予本想亲自动手清理门户,衣飞石先出手了。
儿子年少热血,带着他年轻时候都没有的天真。衣尚予袖手旁观,想看衣飞石能做到哪一步。
若是衣飞石把事情办成了,衣尚予高兴。
他不觉得自己的人生经验就是金科玉律,若儿子能堂堂正正地把事情办成了,证明他游走在黑白之间的暧昧也不是最好的道路,那岂不是更好?青出于蓝,没有比这更能让老父高兴的事了。
若是衣飞石吃了教训,衣尚予也乐见其成。
他现在还在壮年,还有本事给儿子兜底。这时候叫儿子撞个头破血流,他好歹还能帮儿子擦擦屁股,总比等到他没有能力掌握全局的时候,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人压着打好吧?
“这个小皇帝,神来一笔。”丁禅替衣尚予穿好袜子,“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现在给衣琉璃凿陵,就是坐实了衣琉璃皇室公主的身份。
连马氏那样全天下都知道靠着丈夫才捞来的长公主身份,都有个敢说“公主的兄弟是王爷”的“马王爷”亲弟在,一旦衣琉璃正儿八经落葬在朝廷督建的陵寝之中,焉知不会有人背后吹风,说一句“公主的父亲是皇帝”?
衣尚予穿好鞋袜,跺跺脚,站了起来:“打发小石头早些去襄州。京城要起风了。”
丁禅指了指皇城:“长信宫?”
“廷推。”
谢茂散朝之后,直接去长信宫赖着。
太后不是会哭吗?耍赖谁不会啊。
他直接钻进太后怀里,一头枕在太后腿上,闭着眼睛就呼呼大睡。
前夜就熬着没休息,昨夜陪着太后熬了大半晌,现在谢茂熬不住了,睡醒了再说。
太后被他惊呆了。论不要脸,她儿子比她厉害啊!
谢茂睡着的时候,没有半点儿醒时的沉静威仪,他才十八岁,身姿挺拔舒展,身子骨还带着一股少年才有的削瘦,肖似太后的薄唇长眉俊美隽雅。
他安静地枕着太后的腿,放心地睡在她怀里,这时候,太后才满心温软地觉得,这是我的儿子。
往日谢茂穿着御常服含笑坐在一边,态度恭敬而虔诚,太后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儿母子间的天伦之乐。
分明谢茂只登基不足两年时间,那一种老练沉稳驾轻就熟的模样,就比太后服侍过的、在位多年的文帝,更像是一位御极多年的帝王。太后在他跟前撑不起太多慈母的架子,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儿子看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小姑娘。
谢茂在长信宫一直睡到傍晚,饿醒了,揉揉眼睛:“母后,我饿了。”
太后传膳,跟他一起吃了饭,漱了口,谢茂问:“晚上还哭么?”
太后被他噎住。
谢茂就舒展筋骨换好靴子,说:“儿臣还有折子看。”
看折子是假,看衣飞石是真。
谢茂还惦记着昨夜没吃进嘴的那口肉,一下午养精蓄锐,啧,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啊。
回了太极殿,衣飞石也才刚吃了饭,正在准备洗漱。司礼监李从荣在殿内候着,谢茂就没去盥殿跟衣飞石凑热闹。赵从贵服侍谢茂搓了把脸,在御案前点起聚耀灯,李从荣抱来一叠奏折里,封着藏蓝色纸板的放在最顶层,这是枢机处转来的折子,谢茂顺手就先翻开了。
又是衣飞金递来催促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急。往日是直奏,今天却是从枢机处递来的?
谢茂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这折子有点稀奇,道:“把衣督帅前两个本子取来朕看看。原本。”
朝中奏折分几处记档,大臣不可能一个折子写几遍,有时候存档的折子就是各处抄录的副本。奏本大多数时候会在皇帝朱批之后,发还给内阁或臣下,也有一些折子皇帝觉得很难对付,直接就扣下不批了衣飞金就上了不少皇帝觉得“朕很难回复你”的奏折。
李从荣立刻出门回司礼监籍册署找本子,他还没回来,衣飞石先洗漱完毕出来了。
“小衣,你来看。”谢茂直接拉了个“自己人”,“这是你哥亲笔?”
衣飞石仔细辨认了一番,反过来看了奏折上的藏蓝色封本,脸色有点尴尬,瞥了赵从贵一眼。
谢茂挥挥手,赵从贵就知趣地带着满宫下人出去了,他自己远远地守着门。
衣飞石捧着奏折跪下,低声道:“是臣父手笔。”
显然衣尚予也没打算瞒着皇帝,否则这折子应该直报上来,而不是故意去枢机处转一圈。或者说,衣尚予借用了衣飞金的名义,却故意让皇帝明白,让衣飞石尽早去襄州是他的主意。
皇帝和衣飞石都可以不重视衣飞金的意见,衣尚予的则完全分量不同。
谢茂不知道西北目前的情况如何,衣飞金催得急,现在衣尚予也在催,他决定尊重专业意见。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
早在衣飞石千里迢迢去南境追杀刺客之前,他就应该去襄州了。
一晃又是这么多天,难怪衣家着急,万一小衣捡不到战功了,岂不是亏?
谢茂遗憾地看着衣飞石因水汽变得清润饱满的肌肤,莫不是上天注定,就不许朕轻薄未成年人?昨儿太后搅局,今天衣尚予横插一脚。
衣飞石也不敢违背父命,如今皇帝也要他明日就走,他乖乖点头:“是。”
“陛下……”衣飞石看看御案上堆得老高的奏折,“今夜是看折子么?”
谢茂瞅着他有点纳闷有点遗憾的表情就想笑,一把将人搂住,悄声道:“看你。”
回了内殿,衣飞石主动吩咐赵从贵把插屏竖起来,自己去拿了装软膏的瓷盒,上榻时稍微脸红,大体还算震惊。谢茂歪在榻上哧哧地笑,一把将衣飞石按在身下,往他耳畔吹气:“忍一忍吧。明年小衣再回京述职时,再……这样。”
衣飞石被他吹得面红耳赤,不解道:“为何?”昨夜不是都要那什么了么?
“小衣明儿要骑马。”谢茂叹息。
衣飞石被他话里的暗示闹得脸更红了:“那我后天走。”
谢茂知道,依衣飞石的性子,推迟一天走,路上只会披星戴月快马加鞭。
京城此时偶然还会有一场小雪,西北那边更凉几分,只怕积雪未化。他不愿衣飞石骑快马,嘴里另外找了个理由:“食髓知味呢。万一舍不得小衣走了,朕岂不难熬?”说得煞有介事。
衣飞石想起去岁与皇帝初尝滋味,去西北整年都在思念,那还是只是小打小闹。想来这最后一步做得更舒服,否则天底下为何那么多人都爱做?顿时很理解皇帝的苦闷。
他先说:“早几日就好了。”想了想,又说,“臣尽量早几年回来。”
皇帝说他明年回京述职时再相好,衣飞石心里清楚,他明年未必能回京。
此次回京,本就是个意外。衣飞金是要在西北有大动作,惟恐污了他的名声才把他送回来。如今催他回去,他估计就要在长兄的帮助下一步步掌权了。根本不会有闲暇抽身。
临别在即,二人腻在榻上亲热了许久,近四更了衣飞石都不肯歇息。
谢茂心疼他次日要赶路,故作疲惫不堪:“朕累了,小衣乖些。”
衣飞石才老实下来,一晚上都攥着他不放。谢茂欢喜又心疼,不止一次想,若朕不是皇帝,小衣也不是衣家子,朕种田盖屋养着小衣,与他日日相好,不知世事,多么逍遥快活?
想完了之后,他心里也很明白。若他不是皇帝,衣飞石不是将门之子,二人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与衣飞石的脾性,没有了君臣之分约束,没有了衣飞石对天下的忠诚,根本磨合不来。
日久生情,也得有命在才能“久”啊。
就衣飞石那要命的狗脾气,只怕谢茂才说一句想勾搭,就被衣飞石当场捶死了。
衣飞石低调地离京了。
皇帝高调地宣布要给追封的宝珍公主择地凿陵,命相王世子谢莹督造,礼部、工部、卫戍军都拨了专人给谢莹听用。
这事情就不是随便封个公主那么简单了。
凿陵要动用工部许多资源,银子又是镇国公府出的若是动用皇室内帑,上上下下还能沾点油水,衣尚予那煞神的银子,谁敢去动啊?占不到朝廷的便宜,还要看别人衣家占朝廷便宜,这对某些人而言,就比掘了自家祖坟还难受。
劝谏弹劾的奏折哗啦啦上了一批,劝谏自然是给皇帝,弹劾的则是衣飞石。
衣尚予不敢惹。衣飞金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衣飞石刚还在京城,得,就他了。
谢茂收了奏折哭笑不得,得亏把小衣送走了,天天看着这些玩意儿不糟心么?
他如今也不再玩杖毙御史的把戏,一帮子想送儿子进宫的宗室都在讨好他,听说他阴着脸在朝会上拍了一次桌子,几个写折子反对给衣琉璃凿陵的御史就被扒了个底儿朝天,这个内帷不修以妾做妻,那个骄纵亲族在老家圈地害民……
谢茂不是喜欢玩弄权术的皇帝,架不住文帝、孝帝都喜欢玩儿。
如今朝廷里大半朝臣都是党同伐异的玩意儿。千里做官只为钱,细究起来,哪个屁股是干净的?连裴濮这样混到户部尚书的牛人都和巨贾暗通款曲,谢茂用起来不膈应,杀起来也不心疼。
如今朝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廷推阁臣。
谢朝挑选内阁大臣没什么硬性条件,有官声,有资历,有政绩,当然,具体到廷推上,还得会做人,得有人举荐,九卿投票,票数最多的,很大可能就会入选皇帝登基没两年,此前也不是继位皇嗣,根本没有文官根基,他既然没有立场,就不会凭着好恶去挑选阁臣。
所以,朝野都认为,这应该是极少数不受皇帝好恶考量的一次廷推,全都卯足了力气想飞升。
谢茂冷眼看着也不着声,在廷推上就撕上几场,总比入阁之后再继续撕妥当。这时候是小打小闹,入了阁再掰腕子捅刀子,折腾的不就是江山庶民了么?
让谢茂意外的是,廷推在即,一直冷箭射向了内阁硕果仅存的两位阁老之一。
大理寺审谢沣谋逆案,意外牵扯出一桩旧事。
谢沣的乳母秋氏,竟然是文帝朝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她本该是个死人!
如今仅存的两位阁臣中,陈琦主管钱粮,是从户部尚书升任内阁大臣,吴善琏则擅刑狱,初时在刑部当差,后左迁至大理寺,一路升任大理寺卿,审完秋腾云案后,他就入阁了。由文帝亲自简拔入阁!
当年被验明正身斩杀在刑场上的人活生生地出现了,作为当年主审的吴善琏即刻陷入风口浪尖。
这是前几世不曾发生过的事。
谢茂不认为这件事会是巧合,谢沣是谁?在文帝朝,谢沣也是东宫长子。他的乳母不经过七八次剔选,怎么可能到他身边伺候?谁敢放一个全家都被文帝杀了的女人去照顾文帝的孙子?
就是如今朝中水有点浑。谢茂不太清楚,这背后放冷箭的,究竟是谁?
“这事儿挺麻烦。”谢茂说。
听皇帝啧啧抱怨的人,是冷静跪在殿前的龙幼株,她微微低头。
“朕不擅长解决麻烦。龙卿可有教朕?”谢茂问。
“臣替陛下解决制造麻烦的人。”龙幼株道。
谢茂禁不住笑,点了点龙幼株,说:“行吧,爱卿看着办吧。”
龙幼株施礼离开不久,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的秋氏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你说秋氏是应该在多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证据呢?你说她长得像,她就是啊?人有肖似,物有相类,有何稀奇!看看,如果不是她做贼心虚,她为什么要自杀呢?这是用生命栽赃吴阁老啊!谁想害我们仅有的两位阁老之一?你怕不是陈朝的奸细吧?
谢茂去内阁还是满脸和煦微笑,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秋氏”存在。
吴善琏默默给小皇帝磕头。
当初他才感慨皇帝太过庇护阁臣,没让陈琦下野,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位是只要你能给他办事,他怎么都不会让你没了结果。
连“病休”的林附殷,前些日子不也赐金赐宅赐了蟒袍玉带,衣锦还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