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99章 振衣飞石(99)(1 / 1)藕香食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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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天家谢范曾一度认为自己可以过上兄友弟恭庶佐嫡长的安稳日子。

他一开始就立志做长兄的左膀右臂,兄为明君,弟乃贤王,他读书认真习武认真,天天跟在长兄的身边长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着,长兄想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立志要帮忙。

可是他太小了。

尽管排行第六可是和谢芳、谢芝相比谢范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元后、继后之间那一笔糊涂账没人说得清不过,宫闱中最残忍血腥的故事都一一记载在皇室玉牒之上。

自从谢芳、谢芝出生之后文帝后宫中近七年都没有皇子皇女能顺利活过三岁。

康妃与元后娘家有旧,朝中是同盟后宫中一样是同盟。恭哀皇后薨后大林氏很快被立为继后后宫里哪怕有谢范的生母康妃帮扶身为嫡长子的谢芳还是活得不怎么快活文帝还在壮年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他其实不怎么需要一个年轻健康冲劲十足的太子。

谢范很讨厌大林氏,他一度讨厌所有姓林的人,可是,长兄偏偏很喜欢带他去长秋宫玩儿。

因为,长秋宫里,有一位漂亮活泼又好玩的“湛姐姐”。

湛姐姐姓林,谢范又觉得,姓林的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谢芳和林湛都在少年时,男未婚女未嫁,各有君子淑女之思。然而,时常见面也是不行的。

谢范那时候年纪还小,往林湛裙子里钻也不会被胖揍,经常带着姬平戎姬平戎的哥哥姬平章是谢芳的伴读,姬平戎也从小就蹭进宫里和他一起玩耍两个小鬼一起去找林湛玩儿。林湛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能爬树骑马养豹子,也能做糕点编好看的花环,小孩儿都特别喜欢她。

谢芳不方便去长秋宫时,就是谢范、姬平戎两个去找林湛,帮忙带信、带礼物。

谢范知道,这个姐姐九成九会变成自己的嫂嫂。

直到某一天,风云突变。

长兄突然要出征,长兄突然死在了战场上,长兄突然变成一具棺材被抬回来。

那时候的他似懂非懂间知道了其中的厉害,带着刀冲进长秋宫时,被林湛一把抱起扛回了他们常年玩耍的小院儿,一贯活泼娇媚的湛姐姐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怜,她一边流着仿佛不是她的泪,一边对谢范说:“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大林氏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林湛没多久就入宫了。

他的哥哥死了,原本以为该是嫂嫂的湛姐姐,突然之间就成了他的妃母。

谢范一直没放弃跟谢芝别苗头,可是,每每遇见以姨母之姿保护着谢芝的林湛,他心里难过,却仍是要默默地退一步。

他还记得少年时,长兄吹笛,湛姐姐抚琴相合的样子,他人生中最美的梦都沉淀在那一段金子般美好的岁月里,哪怕是想起长兄提及湛姐姐时眉间勾起的笑意,他就不忍对林湛无礼。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齐建云的长子被截杀在漕运船上,齐建云也惊恐之下服毒而死,谢范才突然惊觉,当年加害过长兄的那群人……好像,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那年拼命流泪却似满不在乎的湛姐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他似乎都能响起那时燥热的蝉鸣,与泪水摔落在花瓣上的声音。

谢范突然之间从夺嫡之中抽身而退,娶了黑发狄人为妃,远远地离开了京城。

他不想和淑妃争了。不管皇位是给了淑妃保护的谢芝,还是淑妃的亲儿子谢茂,谢范都没办法再和淑妃相争了。

他的湛姐姐没有辜负少年时对长兄的情谊,她替长兄报了仇,她赢得了谢范的敬重。

尽管谢芳与林湛没有名分,没有事实,甚至连手都没牵上一下,可是,在谢范的心目中,替长兄复仇的湛姐姐就是长兄的妻室,她有资格继承长兄的一切,包括原本属于长兄的储君之位。

谢范会像敬服长兄一样,为湛姐姐效死。何况,他只是抽身而退,不再和湛姐姐抢皇位。

文帝很震怒。谢范知道,皇父思念元后,也知道他和谢芳感情好,很想用他制衡当时东宫势大的谢芝,可是,他并不在乎文帝的震怒。他年纪大了,就想得明白了。当年若没有文帝心动,谁能让长兄去战场?长兄不去战场,又岂会受人暗算死在诸秋?

年轻的文帝不需要一个众望所归的聪敏储君,年迈的文帝更是忌惮气候已成的东宫太子。

所以,当年文帝迟疑间就死了一个皇长子,现在文帝又需要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帮他制衡谢芝。

谢范不理会文帝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长兄遗落下的储位,湛姐姐可以决定她想给谁。

不管是谢芝,还是谢茂,谢范都不反对。

下定决心的谢范动作极其干脆利索,纳异族为妃自断夺嫡之路,离开京城就是许多年。

一直到谢芝登基,他才回来给文帝奔丧。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谢芝没当上一年皇帝就死了。淑太妃成了太后。湛姐姐的儿子,如今谢朝的新君,客客气气地给他写信,亲昵又倚重。

这种古怪的热乎劲,让谢范一度以为太后把与自己的渊源都告诉谢茂了。

回朝之后他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谢茂对太后与谢芳的过往一无所知。

谢范顿时绷紧了神经,决心死死守住这个秘密。太后与早逝的皇兄牵扯不清,皇兄死后方才入宫为妃。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太后出现这样的丑闻。

谢范觉得,可能是太后在要杀齐、郑两家的事上露出了破绽。

他哆哆嗦嗦地跪着,心中极其慌乱。

和皇帝相处了几年,他也已经渐渐地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他这个位次最末的小兄弟,看似温和带笑,其实心肠极其冷淡暴戾,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

若皇帝真怀疑太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他会不会暗中对太后下手?

如今,羽林卫在姬平戎张姿手里,卫戍军在谢范手里,他二人都是林湛的死忠之人,反杀皇帝易如反掌。可是,谢范心想,万一皇帝没有杀太后的心思,率先动手岂非伤了湛姐姐的心?一旦动了兵,他不惧下野,也不怕被皇帝赐死,就怕母子相残太后狠不下心,晚年没了着落……

“六哥,阿娘已经跟朕说了。你这是做什么?怕朕诈你话?”谢茂笑道。

他熟知谢范的习惯,谢范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脸色发白,那都是他下意识地保护色,故意示弱。

细想这招数和爱哭示弱的太后还真是如出一辙。谢范面上发狠的时候多半不是真狠,一旦他这样哆哆嗦嗦吓尿的怂包样子,那才是真在发狠了。谢茂不欲节外生枝,赶紧说:“齐建云死了这么多年了,毕竟是前朝首辅,再以此杀他全族,只怕引发士林哗然。”

“偏巧太后心气不忿,六哥,你给朕支招,这事儿行不行得通?”

谢范如梦初醒:“啊?”

“追封个皇帝,叫太后消气,放了谢汤母族外祖和妻族外祖,行不行得通?”

谢范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谢茂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给皇长兄追封皇帝,这是谢范想都没想过的事,突然被谢茂提了起来,谢范就特别心动。

谢芝都能在太庙里占个堂皇高大的位置,长兄为何不能?他看着谢茂肖似太后的眉眼,心想,我总想他是皇父的儿子,却忘了他也是湛姐姐的儿子。他有那么好的母亲,我为何总以为他心肝黑透了?

谢范张了张嘴,憋出一句话:“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上禀太后,再与宗正义王叔商议。”

他还是不肯承认谢芳和太后有什么关系,不过,给大哥追封皇帝嘛,谢范觉得,这个可以有。

问明白谢范的态度之后,谢茂就不再问了。饥肠辘辘的谢范受惊之下,连饭都没在太极殿混,皇帝挥手他就急急忙忙告退了。

谢茂又是一宿没睡,脑子里还在为亲妈和谢芳的事炸雷。

吩咐传膳之后,他稍微有点困,就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正眯着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一个少年尖叫的声音,刺得他耳心微疼,不禁皱眉。

在太极殿服侍的奴婢皆是训练有素,哪怕一跤跌下去摔断了脖子都不会吭一声。

谢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这样无礼地叫声惊动了。

在旁服侍的朱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察看外边发生了何事。

谢茂突然睁开眼。他想起来了,他前不久才把郁从华带回太极殿。这太极殿内,唯一规矩上不太像话的,大约也只有这个没有经过正常渠道升上来的郁小太监了。

想起朱雨和郁从华不太对付,谢茂稍微将身边的窗户推开,往外看了看。

远处就看见几个提着食盒的太监跪了一地,地上洒了些汤菜炭火,郁从华灰白色的毛皮大衣上似是沾了污秽,正在跳着脚抖落。这一看,就知道两边都埋头赶路,不慎撞在一起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怕郁从华规矩不好尖叫出声,谢茂也不生气。

他看着郁从华牵着衣裳蹦达的小模样还挺想笑。郁从华身上穿的毛皮衣裳不是他这个等级的小太监该有的,显然是赵从贵私底下的照顾。谢茂也不缺这点吃穿,把前世忠心耿耿替自己死了的小孩儿锦衣玉食养起来,哪怕看了他心里也开心。

相比起报仇,谢茂其实更喜欢报恩。前世之恩,今生不负。皆大欢喜么不是?

眼见朱雨已经出去了,正要两边开解,谢茂就撇过头不打算再关注。窗边小风还挺凉。

哪晓得就在他松手放下窗板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见原地蹦达的郁从华跳了起来,一脚踹在朱雨的小腿上!

这动作把谢茂惊呆了。

朱雨是什么人?朱雨是服侍了他多年的内侍,在太极殿,除了赵从贵、余贤从,就属朱雨、银雷品级最高,这是在太后、衣飞石跟前都极有体面的奴婢,别说打了,连太后训斥朱雨一句,都要看看皇帝的脸色。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混到朱雨这样的地位,打他就跟打皇帝没什么两样了。

朱雨却似习以为常了,退了一步,继续弯腰和郁从华说着什么。

郁从华年纪还小,个子矮,在太极殿前更不能高声喧哗,所以朱雨跟他说话时稍微弯腰,原本也不算什么,可是,郁从华一个不乐意了,居然又跳起来踹朱雨的小腿,一连踹了两下!

谢茂脸色一沉,吩咐身边的宫婢:“叫朱雨把郁从华带进来!赵从贵呢,叫他来!”

郁从华这些天被养得极其骄傲,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他心里还是明白,他的骄傲都来自于皇帝对他的宠爱,所以,他心里对皇帝极其崇拜依恋,进了太极殿特别乖巧。

眼看着身上的菜渍甩不掉了,他进门前就把大衣裳脱下来,扯了扯底下的锦绣夹袍,在殿前竖起给诸大臣整理妆容的衣冠镜前整理好衣饰,这才躬身束手进来磕头:“奴婢拜见陛下万岁。”

赵从贵也被找了来,谢茂劈头盖脸就骂:“朕叫你好好带着他!看看这是养成什么东西了?”

赵从贵已经知道殿外发生的事了,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知罪。”

他这几天确实没空理会郁从华。然而,私心里,他也确实不怎么想管束郁从华。

这小太监性子左,贪馋爱吃也罢了,皇帝跟前亏不了他的嘴,架不住这小子懒怠又狂悖。日日睡到巳末时牌才醒,稍微说一句就阳奉阴违,这差事怎么安排?规矩怎么教?管得严了吧,得不了好还被记恨,干脆就不管了。

反正太极殿又不是养不起闲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赵从贵还给他安排个太监当役使。

至于他在太极殿里作威作福,欺负宫婢宫监,嗨,都是奴婢,搁哪儿不受气?

不止赵从贵不管他,连朱雨、银雷都有样学样。这太极殿的三巨头虽不至于联手溺杀他,可是谁也不想管他、得罪他。

我们不得罪你,你这样嚣张跋扈,迟早有规矩教你怎么才是做奴婢的道理。

郁小太监就觉得自己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太极殿里谁敢得罪他?自从踹了朱雨一脚,朱雨不生气还继续跟他笑眯眯的说话之后,他就知道了,朱雨也怕自己!

“如今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谢茂问。

赵从贵顿了顿,说:“回圣人,还在学规矩,暂时没安排上差。”

谢茂就知道这是彻底没安排事,天天养着玩儿了。他其实也不在乎养着郁从华,那么多奴婢,指望一个小孩子多做些什么?问题是,这规矩到底是学到哪里去了?嚣张成这样竟没一个人管他!

谢茂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门道。这是遭嫉恨了。

这么小的孩子,性子还能扳得过来。当务之急就是得找个人管着他,叫他知道怕。

“你管不管他?”谢茂直接问。

赵从贵连忙磕头保证:“奴婢知罪,奴婢一定好好管教,圣人宽心。”

郁从华在宫中混了几年,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这时候就知道是皇帝嫌弃自己规矩不好了,他也不哭闹,跟着上前磕头,哽咽道:“圣人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好好学规矩,好好听赵公公的话,奴婢听话。”

这装乖的手段比衣飞石差得远了,谢茂根本不吃这一套,说道:“不必教他伺候人的规矩。这性子左,朕是用不了,改日放出去做个富家翁,养一辈子也得了。你就教教他怎么做人!蠢成这样,死且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雨都敢踹,若不是皇帝爱宠的名声罩着,早不知道被朱雨阴死几回了。

郁从华十二岁了,话是听得懂的,闻言立马就哭了起来:“圣人宽恕,奴婢不敢了,奴婢不出去,奴婢一辈子服侍圣人……”

这哭得那叫一个难听。谢茂本就没歇好,被吵得耳心疼,他才一皱眉,赵从贵就赶忙捂住了郁从华的嘴,赶紧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诶,快收声,陛下跟前哪有这么嚷嚷的?”

“你要不想出去,就老老实实地上差学规矩!”

谢茂给郁从华赐了富贵荣华的华字记名,本就是想提拔他做大太监。然而这小东西好吃懒做,他也不想勉强,钱粮管够,再赐个大宅子,养一辈子也行。

现在郁从华哭着不肯出去,谢茂想了想,看在他前世替自己死了一回的份上,还是抢救一下。

“殿前廊下,规行矩步。行不张声,立不动气。你自己说说,你倒是做到了?”谢茂问。

满屋子奴婢都惊呆了,这是专门训练宫婢宫监的檐下训里的句子,皇帝怎么也知道?郁从华在宫里当差几年,真说他不懂规矩,那是假的。他顶多是不熟悉在御前服侍的仪程罢了。

皇帝问他这个,就是把刚才殿前冲撞的罪名都扣在他头上了。郁从华心里委屈,这时候也不敢辩解,磕头道:“奴婢没做好,奴婢知罪。”

朱雨在一旁替他解释:“是膳房太监没留心,本……”

“膳房太监当差,他不当差!这规矩朕都知道,他不知道?”谢茂回头问郁从华,“你从前在祈年殿当差,管事公公不曾训诫过你?殿前横冲直撞,那膳房太监出门就是一溜十七八个人,你眼睛是要长在头顶上,这才看不见人。”

郁从华伏在地上磕头认错:“奴婢知错了,是奴婢莽撞,奴婢该死。”

赵从贵与朱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上回跪在太极殿听训的,那还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儿林质慧。

那位小爷挨了训没两天就放去工部上差了,连个举人都没考,噌就是五品郎中,一步跨越了大多数人奋斗半辈子的目标。有人跟他别苗头,他白眼一翻,小爷在太极殿挨过天子赏的手板,你老师学问好,还是天子学问好?

好不好的,林质慧那是太后娘家人,皇帝的亲表弟。这郁从华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跪在这里让皇帝这么细细地教训?

“朱雨是在潜邸时就服侍朕的老人,冷箭飞来时给朕挡过刀子,平白无故的莫说动他一根手指,就算他哪里犯了规矩,朕也不曾打他。你好大的脸面,上脚就敢踹他!你有何功,你有何劳?你就敢这样趾高气扬?”谢茂问道。

郁从华不住磕头认错:“奴婢该死,该死。”

谢茂训斥郁从华时,顺带着狠狠夸赞了朱雨了一番,又抬举朱雨的身份,朱雨面上不显,心里着实高兴,暗暗地想,肉盾是给陛下当过几回,刀子这还真没挡过!他不知道,他前世替皇帝挡过刀,皇帝都记得。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谢茂命令道。

郁从华呜咽着抖了抖,就被两个太监拖了出去,赵从贵使个眼色,叫不许打太重。

皇帝亲自训诫过的人,自有前程。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哪晓得不等郁从华被拖出太极殿,皇帝就反悔了,改口道:“回来!”

这样浑身瘫软像条破麻袋一样被拖出去的样子,触动了谢茂前世的记忆。

两个太监连忙把郁从华架了回来,郁从华并不知道自己在太极殿受天子训诫代表着什么,他只听说朱雨给皇帝挡过刀子,连皇帝都不打朱雨,这会儿自己还要挨板子,就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他在祈年殿当差的时候,见了太多一顿板子挨下来就发烧病死的小太监,在他心中,挨板子就等于死亡。被拖出去又架回来的郁从华浑身瘫软,连哭都不敢哭,趴在地上不敢动。

“去拿竹板子来,”谢茂吩咐赵从贵,“你来打,朕亲瞧着。”

宫人去找竹板子,郁从华还是吓得面无人色,谢茂竟然还不厌其烦地教他:“朕今日打你,是你太过狂妄放恣无法无天。本该叫你去慎刑司领板子,临门又叫你回来,是因为朕不想叫你误会,以为朕不管你了。”

宫人将竹板子拿来,不过是三指宽、二尺长,和郁从华想象中足有一人高胳膊粗的板子完全不同,他这才明白原来真的只是教训他,不是要打死他。

赵从贵接了板子走过来,他瘫了半天的身子才有了点力气,将厚实的皮毛裤子褪下来趴好。

又听见皇帝说:“打疼就行了,别留下伤。还是个孩子。”

郁从华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掉眼泪。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可是,圣人都说不管教我不行了,那一定就是我错了!

二十个板子果然打得很疼,郁从华趴在地上咬着手指不敢哭,鼻涕又蹿了出来。

谢茂看着他又成了初见时鼻涕满脸的模样,着实辣眼睛,无奈地说:“算了,朕不指望你明白多少道理。从今以后老老实实地上差,本本分分做人。再有狂妄冲撞之事,还叫赵公公打板子!”小孩子懂个屁,知道乱来会挨揍就行了。

郁从华吸溜一声,把鼻涕吸了回去,满脸泪水地磕头:“奴婢遵旨。”

谢茂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才脸色微妙地挥了挥手,赵从贵连忙把还在吸鼻涕的郁从华提上裤子抱了出去。

谢茂也没想过这顿打能收到什么奇效,哪晓得郁从华还真的就老实了起来。

中午才挨了揍,晚上屁股才稍微消肿,就央着赵从贵派了差事,在太极殿前守门听用。守了几天门之后,赵从贵又安排他进殿守果塔。慢慢地,守香炉。再就是端茶,近身听用。

听赵从贵说,郁从华每天都很老实地上差,下差之后也不带着胡太监四处耀武扬威了,跟赵从贵那儿支了蜡烛与笔墨纸砚,又给朱雨磕头赔罪,求着朱雨教他认字。

唯一比较顽皮的时候,就是会偷偷地拿皇帝吃剩下的糕吃……

“李公公忙,赵公公忙。”郁小太监一边啃偷来的糕一边悬腕写字,“郁公公也要忙。”

被派来照顾郁从华的胡太监抽了抽嘴角。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人家那号称内相,可不是忙。太极殿掌事太监赵从贵,宫里再找不出比他更风光的老祖宗了,人家自然也忙。拍拍胸脯就和这两位比,您郁小公公可真是志向远大啊。

太平四年春,陈朝天昌帝仅在世的六位皇嗣中,五人遇刺,三人身死,二人重伤。

消息传回谢朝,所有大臣上朝时表情都古古怪怪的,谢茂莫名其妙接了一大堆歌功颂德本子,龙幼株出门还被人扔了一身鲜花,砸得她脸都绿了。顺江王夫妇更是专程进宫拜谢,提起被杀害的谢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茂和太后碰头一问,两边都很懵:我没有派人去陈朝执行报复刺杀的任务啊。

过了两天,衣飞石的密折回来,谢茂才知道这事儿是衣飞石的手笔。

陈朝奸细在宫里搞事,事关西北,谢茂和衣飞石通信时就会提及两句。

单是秦福那具尸体自然不算什么证据,此后谢茂命令龙幼株在宫内详查,西北失踪的宰英也恰好脱险回京,龙幼株心腹回归,又有黎顺这个羽林卫的老油条居中帮忙,没半个月就有了极大的进展,在宫里细扒了不少奸细出来。

除了陈朝的奸细,还有许多此时已并入谢朝舆图的小国奸细。

文帝时期一度宫禁混乱,各方势力在十多年前就混了进来,后来掌宫的太后也不太好查。

谢茂的后宫特别简单,除了一个亲妈,别的女人一概没有。他下旨在宫中彻查,上下皆无掣肘,比太后掌宫时绑手绑脚的情况舒展多了。是以进展十分顺利。

查明白确实是陈朝奸细捣鬼之后,谢茂和衣飞石通信时就提了提谢洀被杀一事。

他也没什么目的,一是跟心上人说说闲话,二也算是情报上互通有无。

问题是,衣飞石不这么想啊。

收到皇帝亲笔的衣飞石脸都黑了:我的陛下被陈朝奸细欺负到未央宫了!

这还得了?就你陈朝诸色府有奸细,我衣家没有吗?就你陈朝不要脸敢入宫刺杀,我衣家不敢杀人?

短短两个月时间,衣飞石就策划了针对天昌帝在世诸皇子的全部刺杀计划。

恐防对方起戒心,衣飞石策划的六起刺杀全都安排在了前后两日之间。所以,计划被执行之后,陈朝天昌帝诸皇子遇刺的消息瞬息间爆发出来,震惊天下。

除了陈朝临安王因突发心疾改变行程逃过一劫,其余五位皇嗣几乎全殁重伤的那两位,现在没死,恐怕也熬不过两三年了。

为防消息走漏,衣飞石事前也没有向京城递消息,所以,谢茂也不知道衣飞石干了这事。

现在刺杀行动已经结束了,衣飞石才写信回来请罪,顺便还替自己辩解了一下。

臣不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报复呢,是因为西北最近兵力调动频繁,臣以为何耿龙是想趁机兴兵收复新州。但是,目前西北不太适合打仗,臣粮草还没搞明白,所以臣故意高调报复,让何耿龙认为咱们底气十足随时可以再收拾他。天昌帝已生多疑之心,必不会准许何耿龙兴兵。

去年衣飞金被衣飞石送回京城“养病”,襄州行辕前那一场厮杀也瞒不过人。

衣飞石初次以督帅身份统领十万兵马踏上西北战场,是剿灭苏普部那一战。

那一战他不仅打垮了衣尚予帐下号称最擅守城的名将苏普,也隔空和策应苏普部的陈朝大将何耿龙交过手。这让何耿龙深深地意识到了衣飞石的厉害!何耿龙心里很明白,一旦衣飞石把襄州内部厘清,坐稳了西北督帅的位置,陈朝面临的就是第二个衣飞金,或者说,第二个衣尚予。

如今衣家兄弟内斗,襄州中层军官有了短暂的权力混乱,这时候趁机出兵攻打,尽可能地消灭西北军的兵力,这是陈朝翻盘的最后机会。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陈朝只能被动地等着襄州挑个合适的日子,准备灭陈之战了。

这是陈朝唯一的机会了。

衣飞石年前就写信说陈朝境内粮价反常,也是想请朝廷预备一下,能不能支援一点粮草。

真打起来了,陈朝必定出倾国之力。何耿龙是一位有远见的将军,他当然会知道这是陈朝最后的机会,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陈朝再不可能东山再起。所以,一旦开战,他一定会拼尽全力。

谢茂私底下关照了陈琦一声,临近襄州的几个郡漕粮都停了,随时准备支援西北。

若是再缓一年半载,稷下庄的粮产出了,扩大种植规模,供养天下还差一点,供养西北用兵至少是不用愁了。

然而,就这么寸!

衣飞金回来得太早,襄州显出内乱的苗头也太早,何耿龙只怕不会再等待。

谢茂这样凡事不愁的性子,想起西北缺粮,何耿龙又可能动兵,这俩月间,他也隐隐觉得头发掉得有点厉害。

现在好了,衣飞石这么闹了一出,只有两个可能。

一种可能是,陈朝真的被他震慑住,天昌帝不再指望收复半壁江山,瑟缩一隅只求苟安。

另一种可能则是,陈朝被激怒,愤怒之下不再缩在西隅,直接出兵襄州,和谢朝全面开战。

在战争一事上,谢茂从来都不喜欢行险。他隐隐有些怪罪衣飞石擅开边衅,换了旁人敢不请旨就安排针对别国皇室这么大规模的刺杀计划,谢茂已经动杀心了。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这句话只在战时适用。

选择什么时候开战,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力。

他一边即刻派人召集枢机处大臣议事,一边默默地想,希望小衣的算计没出错,希望天昌帝真的被吓破了胆……哪怕拖上个一年,朝廷都不会显得这么吃紧。战事也不会如此令人忧心。

“督帅!龚海成率部出城直奔飞羊塞!”

“梁玄到哪儿了?”

“梁玄将军已在云池埋伏,信箭已回!”

“命曲昭涉水合围,南面策应。若龚海成溃走云池南岸,即刻驱赶,务必使其东行。”

“得令。”

衣飞石拿着一个谢茂赏他的“千里眼”,看着远处还空荡荡的云池大地,趴在伪装用的草窝里,养精蓄锐。

弹词里白衣银甲的小将军,那都是在正面决战才是有的装束,方便士兵找到自己的主帅。此时他出来打埋伏,穿得无比低调,衣甲都是灰扑扑的,和山间的石头颜色差不多,头上戴一窝草,只要不动,打眼一看根本不知道卧着个人。

他给皇帝写信说西北粮食不够吃,那是假的。

他给皇帝写信说刺杀西北是为了吓唬天昌帝,阻止何耿龙出兵的计划,那也是假的。

皇帝对西北大方得很,攻陷故陈八郡之后,大半年都没有派遣官员前往新州开府,实际上就是把刚打下来的陈朝东八郡交给西北军,让他们肆意掠夺这种情况下,衣飞金写信向朝廷要粮食,皇帝居然还是咬牙勒紧裤腰,给西北送了二十万石糙米。

衣飞石不缺粮食,但是,他目前的粮食也支撑不了太久,相比起何耿龙,他更想打仗。

不管是以战养战,还是打灭了陈朝解甲归田,动起来都比不动更好。他没有掌权时必须待在襄州熬资历,掌权之后他需要的就是战功。不管出于哪一种考量,他都需要战场。

可是,天昌帝确实被吓破胆了。

何耿龙看准了这个衣飞石故意漏出破绽的“时机”,想要抓住机会东山再起,天昌帝却不敢再动了。据衣飞石的探子回报,何耿龙几次上书请战,万言书写了三封,天昌帝始终拿不定主意。

衣飞石只能帮他拿主意!

他知道西北往京城直奏的通路不安全,从皇庄遇刺时,衣飞石就知道了。

那一封衣飞金递来的奏折曾经被人下过毒。虽然没有伤害到皇帝,也足以让衣飞石明白襄州到京城的奏折无法保密。何况,衣飞金的手里,还有那么多的誊抄“密折”副本。

所以,在衣飞金回京之前,衣飞石就写信向皇帝索要粮草,表示他很担心何耿龙会出兵。

现在他疯狂地执行了一次刺杀计划,不止帮皇帝出了这口心头恶气,也是故意激怒天昌帝,又再一次借着不安全的奏折通路,将他担心何耿龙出兵的“忧虑”告诉皇帝,顺便泄露给天昌帝。

连皇帝都相信他是缺粮了。

连皇帝都忧心忡忡地觉得,这时候何耿龙出兵,襄州会变得非常被动。

衣飞石这拼着“欺君罔上”的设计再一次让天昌帝跌了坑,他被何耿龙说服了,或者说,他被衣飞石故意泄露出的“弱点”说服了。

他终于下旨,准许何耿龙率兵东进,光复丢失的东八郡。

若谢茂所想,小衣的算计没有出错。

不过,他的小衣算计的不是何耿龙不敢出兵,而是故意算计了何耿龙出兵。

衣尚予是被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亲自过府请进宫的,皇帝说了,西北有变,请镇国公即刻入宫议事。常年不上班的镇国公无奈,只得坐上轮椅进宫面圣。

他抵达武安殿时,黎王谢范,凉国公孔杏春,沭阳侯张姿,兵部尚书孟东华都已经到了。

皇帝坐在舆图前喝茶,不等衣尚予施礼,他居然亲自起身,帮衣尚予的轮椅推到桌边,说:“这是西北督军事衣飞石的奏报,镇国公过目。”

都看了衣飞石招认刺杀陈朝皇嗣的奏报,孔杏春瞪眼就骂衣尚予:“你教的好儿子!”

谢范知道衣飞石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哪里敢让孔杏春惹上衣飞石?连忙打圆场:“那陈朝奸细着实闹得太过分了,衣督帅也是替陛下分忧嘛。如今那人杀都杀了,陛下请诸位老大人来,也是看看目前这战局……要怎么安排?”

“必打!”孔杏春答得斩钉截铁。

谢茂看着衣尚予。

衣尚予将儿子送回来的奏折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沉吟片刻,说:“陛下不必担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尚予的身上。

孔杏春几乎要跳起来骂他,谢范、张姿,甚至兵部尚书孟东华的目光,也都显得十分迟疑。显然,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个“不必担心”的局势。

都是用兵知兵的行家,对陈朝何耿龙也不是没有耳闻。目前的局势来看,衣家内乱,西北缺粮,这是陈朝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了。一旦衣飞石在西北站稳脚跟,此时的陈朝根本没办法和谢朝抗衡。何耿龙必然会出兵。

衣飞石这么气势汹汹地刺杀了天昌帝在世仅存的五个儿子,天昌帝就算疑心甚重,为了民心,为了士气,他也必然要出兵。否则,陈朝的军心一旦涣散,以后的仗更加没法打了。

衣尚予居然还说“不必担心”?他难道是故意替衣飞石脱罪吗?

谢范犹豫了一下,说:“公爷,衣督帅在西北总理诸军事,事急从权……”他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说话才更坦然一些,“京城离得太远,总没有京城遥领襄州事的道理。衣督帅在西北签发的每一道命令……”

话还没说完,衣尚予就摇摇头,说:“西北不缺粮。”

“他既然策划刺杀,就已经做好战争的准备了。”衣尚予向皇帝躬身,“臣了解他,他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轻易不会任性。这是引蛇出洞。”

短短两句话,震得枢机处众人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这才打下陈朝半壁江山多久啊?就要打灭陈之战了?等等,朝廷都没做准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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