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赶到妙音坊时不大的长街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衣飞石来得着急带着二十多个亲兵骑着马就出来了,并未排西北督军事仪仗。谢范倒是说了让张岂桢来随从听差,然而张岂桢又不在谢范身边,只得现成着人去找衣飞石怕妙音坊出大事,等不及张岂桢就独自出来了。
殷克家来柏郡自然不会带太多人二百个亲兵有大半都在城外,跟进来也就三十人。
如今堵在妙音坊外边都是穿着卫戍军服制的人马还有一群不怕死的陈人站在屋顶上看热闹。
衣飞石进来看见乱哄哄蹲在房顶上的陈人就皱眉命令道:“即刻驱散屋顶百姓!”这要是有不安好心地奸细混迹其中随便冲哪一方放个冷箭妙音坊立马就会乱成一锅粥。
孙崇得令立刻吩咐亲兵去驱赶屋顶上的陈人百姓他自己则紧紧跟在衣飞石身边。
卫戍军的人是在太多了,隔着这么老远根本看不清楚里边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外边的卫戍军群情激奋地也就是在凑热闹。想着卫戍军与西北军一向不对付,孙崇守在衣飞石身边皮绷得很紧。
这要万一有人冲着督帅脑袋上砍一刀甭管砍没砍着都是他的失职。
“让开让开!”
两个衣飞石的亲兵竖起没出鞘的单刀开道。
背后十多个亲兵则在吆喝着驱赶屋顶上的陈人百姓:“读过净街令没有?快快快滚下来!攀爬屋顶高塔树木者皆以奸细论处!”
这动静惊动了在围观的外围卫戍军看见几个神色彪悍的西北军亲卫护着一个锦衣青年走来俱是神色一肃赶忙让出一条路来。
自从谢茂御驾降临长青城之后衣飞石就很少穿戴戎装,每天上差也都是素净些的常服。
然而,他这样的年纪,这样风度,还有颊边那一道端端正正的疤痕,在西北军中都是独一份儿的。不少卫戍军在襄州往长青城的行军途中,还见过定襄侯与皇帝并辔而行、谈笑风生的风采。
如衣飞石这样的人品风度,真是见过一面就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哪怕他出行没有仪仗开道,没有甲胄加身,在场的卫戍军也有很多认得出他的身份,纷纷退避。
有摄于衣飞石身份战功不敢冒犯的,自然也就有不知事的莽夫愣头青。两个亲卫在前边开道都很顺利,越众行至半途,就有几个不长眼的卫戍军昂起头来,三五个人格住亲卫开道的刀鞘,狠狠把人推搡了回来。
孙崇厉声道:“放肆!”
“放五呢。”穿着卫戍军兵尉常服的武官双手抱胸,仰着头瞥向衣飞石,“你西北军的督帅,威风抖不到我……”
一句狠话没放完,孙崇飞起一脚踹他脸上,生生将他踹了个倒退八尺,被背后堆砌的卫戍军人群挡住了,才没横撂在地上。他身边的几个同袍急欲抽刀,衣飞石的亲卫已背起单刀,赤手空拳杀了进去,三下五除二,几个挑衅的愣头青被摔了一地。
能在衣飞石身边随侍的亲兵,那都是数千人里甄选出来的高手,个个以一敌十。
这动静就更大了。
卫戍军全都愣愣地看着。毕竟衣飞石在西北名声太大,敢招惹他的人委实不多。
“你们张校尉即刻就到。”衣飞石骑在马上竖起银质的马鞭手柄,遥遥指着地上挑衅的兵尉,“让路。”
自从黎王执掌卫戍军之后,曾经凋零一时的卫戍军衙门又重新抖了起来,这叫汤耀文的兵尉就是刚被家中长辈塞进卫戍军镀金的高门庶子。中军与边军的关系本来也谈不上很和谐,刚开始这汤耀文还以为自己等人是要随皇帝御驾亲征打西北“平叛”,就现在卫戍军也没解除对西北军的防范。
汤耀文自从军以来一直吹嘘自家的家世身份,在卫戍军里隐隐是个受追捧的头头儿。现在被衣飞石的亲卫一脚踹脸上,牙齿都掉了两颗,脸是丢尽了。
要他灰溜溜地爬起来让路,他办不到!汤耀文梗着脖子盯着衣飞石:“有本事你踩死老子!”
衣飞石目光冷静地盯着他,冲他背后的卫戍军挥手示意,命令让路。
这两年加入卫戍军的确有不少镀金的高门大户子弟,从前卫戍军那衙门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冷板凳,贫家子弟少有毫无意义的自尊心,衣飞石军官极高,身份极尊,被他眼神示意一下,本来堵在汤耀文身后的一群人轰然散开。
汤耀文心里发寒,仍旧死撑着面子:“你来!”
衣飞石轻夹马腹,胯下神骏的乌骓马就小跑起来,轻松地从汤耀文头顶跃了过去。
带着粪臭味儿的马尾扫过汤耀文的脑袋,臭而骇人,汤耀文吓得面无人色。眼见身边的同袍都看着自己憋着笑,汤耀文自觉丢极了脸面,爬起来猛地抽出腰间单刀,就要朝着衣飞石背心掷去。
孙崇一把拉住他手腕,干净利索地往他手肘猛击一拳,咔嚓一声,他胳膊就断了。
这本是一件极微小的事。
卫戍军低级军官挑衅西北军督帅,当场打死都不为过。何况,他在衣飞石背后掷刀,孙崇也只打断他一条胳膊,这已然是记得衣飞石的钧令,要求再三礼遇卫戍军的结果。
孙崇丢下汤耀文就要追随衣飞石而去,哪晓得汤耀文直愣愣地瘫软在地上,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衣飞石已经一路越众而去,抵达了妙音坊门前。
这里显然经过了一场厮杀。门前的茶汤果子摊子乱七八糟散落一地,地上泼洒着大篷大蓬鲜血,卫戍军这边地上躺着八具尸体,妙音坊半掩的木门内,颤巍巍地探出几张连弩、长弓,人则躲在各种掩体之后,藏得非常严实。
躲在妙音坊里边的,很显然就是殷克家所带的人马。衣飞石站在门前看了看,那小小的妙音坊显然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小小的堡垒,有弓手藏在屋脊下占领了高处,连弩与长弓在门前、屋后设下了前后三道箭阵,轻易是闯不进去的除非拿人命填。
殷克家本就是攻坚的高手,要他这样的老将来摆阵御敌,自然也是尤其地精通。
相比起训练有素的殷克家亲兵,这群卫戍军就太吃亏了。
衣飞石骑在马背上粗略看了一眼战场,就知道刚一交手,卫戍军这边就被放倒了四五人,仗着人多,大约是反杀冲坏了殷克家一方的阵形,所以殷克家仓促逃入妙音坊设障拖延。
衣飞石见过谢范操练卫戍军,什么都训,然而,没有实战,训多少都是虚的。
“此地何人做主?”衣飞石问。
此时卫戍军与殷克家的人已经陷入了僵持,卫戍军不甘再拿人命往里填,可也绝不想轻易放殷克家走。殷克家那边勉强能守住阵脚,可也只能守得住这么一点儿安危之地,想要突围逃走,也是绝不可能。
当蹲在死去几个卫戍军身前的黑袍军官转身站起时,衣飞石就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了。
因为,转过身来的那个人,就是谢范打算让他来平事的卫戍军校尉,张岂桢。
“张校尉。”衣飞石从马上下来,走近两步,低声道,“黎王在我处兵衙。”
你家王爷不好出面,所以才叫我来主持大局,你要冷静一些,给你王爷面子。
张岂桢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人。这回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向衣飞石妥协,冷冷地说:“便是王爷亲临,卑职也是一样的道理。”
孙崇又大喝:“放肆!”
衣飞石举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问张岂桢:“那你就和我说说道理。”
他平平的目光在骚动又激愤的卫戍军身上都扫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些,“整个西北都知道,我衣飞石是讲道理的人。”
陈朝刚刚被打灭,衣飞石这三个字,无论在西北,还是在整个谢朝,都是响当当的。
尽管眼前的素袍青年看上去年轻,俊秀,可是,没有人会怀疑衣飞石在西北的权威,更没人敢质疑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张岂桢倏地单膝跪下,上禀道:“求督帅做主!”
衣飞石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说:“说你的道理。你有道理,我给你道理,你没有道理,我给你的仍旧是道理。”
张岂桢就跪下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他本是出身罪奴,被罚没时家中还有一姊两弟,全都卖作奴婢。他运气好,被黎王买下之后极其赏识,提拔到身边做了近侍,立功之后更是消了奴籍,借着黎王的门路,堂堂正正混进了锦衣卫。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姐姐和两个弟弟的下落,弟弟没找到,意外地在长青城遇到了姐姐。
他姐姐张岂楠被辗转卖了几次,意外地被一个陈朝商人典买为奴妾,一直在长青城生活。西北军攻破长青城之前,商人携家带口逃了,张岂楠与她的一双儿女被抛在了城内。躲过几日乱相之后,无以为生的张岂楠在妙音坊卖艺糊口。
因张岂楠会唱谢朝的京黎小调,就常有思乡的西北军来妙音坊听她唱曲,听了她的遭遇也很可怜她,多多少少会额外多给一些铜钱张岂楠已不年轻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打她主意。
既然名声在外,初来乍到的卫戍军也难免慕名而来,一来二去,就惊动了张岂桢。
姐弟二人的名字就相差一个字,有心人自然会联想。
前两日,张岂桢才和姐姐相认,本要立刻接张岂楠出来,另外找地方安置。然而,这会唱京黎小调又是谢人的张岂楠,已经成了妙音坊的护身符和台柱子,掌柜的苦苦哀求张岂楠再留几日,等他重新寻个接替的歌姬来了再走,念着掌柜的施舍粥饭的恩情,张岂楠就答应多唱几日。
昨儿就有与卫戍军不睦的西北军故意到妙音坊找茬,调戏张岂楠以达到羞辱张岂桢的目的。
若不是张岂楠性子好,团团劝架,昨儿晚上卫戍军与西北军就打起来了。
张岂桢是谢范心腹,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哪儿能时时刻刻照拂亲姐?张岂楠要回妙音坊收拾行李,特意挑了个妙音坊还没开张的白天,由弟弟安排的几个同袍兄弟保护着到小心翼翼地到了妙音坊,哪晓得就碰见了殷克家。
殷克家他是个色中饿鬼啊!
张岂楠固然沧桑年老、姿色全无,可是,她一双儿女端的生得好样貌。
殷克家喝了两盅酒,想着自家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正是得意无比的时候,路过妙音坊时,看见张岂楠带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儿女从妙音坊里出来妙音坊那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那是听曲儿消遣的风雅之地,说不好听,那就是个卖肉的妓寨!
从妓寨里出来一双美人儿,这就勾去了殷克家的全部心神,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就算他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几个卫戍军,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几个大白天逛窑子的小兵,他犯得着多看一眼吗?他这样身份的老将军,麾下几万部卒,整个长青城能让他多看一眼的丘八都数不上五个数!
一方要抢,一方要护,瞬间就是一场混战。
殷克家是没想过在西北居然还有小兵敢跟他老人家动手,这不是反了天了吗?卫戍军?卫戍军不也是小兵吗?卫戍军的小兵到西北就变将军了不成?在谢朝,哪怕分属不同军籍,照样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张岂桢派来保护姐姐的这几个卫戍军也不认识殷克家啊。
殷克家是很低调地来商量兵权换爵位的事,也没穿戎装,看上去挺普通年人,倒是他身边的亲兵穿的都是西北军的兵服卫戍军又分不清哪个是襄州本部的兵,哪个是殷克家的兵,都是西北军,还以为是昨儿闹事的混蛋又来找事了。
甫一交手,下手没轻没重地殷家亲兵就杀了两个卫戍军,卫戍军也拼了命,一阵厮杀之后,混战中张岂楠被摔死,她的女儿也被射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被踩断了一条腿。
皇帝在行宫很安分,很少出门溜达,所以很多卫戍军都在轮休,在长青城里厮混。
这边才一打起来,马上就有附近的卫戍军前来增援,更有人立马去找张岂桢来。这人来得凶猛迅速,殷克家二十多个亲兵也折了好几个,赶紧缩回妙音坊布置防线,勉强挡住了卫戍军的人海战术。
听起来是个误会。衣飞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与鲜血,说:“如你所说,此事必给你公道。”
张岂桢很惊讶地抬头。
西北军在西北的作派,他在锦衣卫时就有所耳闻,攻下一地之后,肆意掳掠妇人并不犯禁。这些日子在西北的见闻更让他见识了西北军的凶残。张岂桢其实也知道这是个误会。可是,死的是他的姐姐侄女,死的是他的袍泽兄弟,他怎能善罢甘休?
现在衣飞石居然大包大揽,说要给他公道?这可不是礼让几板子的事情,这是要命的!
“你所说的是一面之词,我要再听殷将军的说法。”衣飞石说。
这里头的门道就多了去了。同样一件事,张岂桢是一种说法,殷克家就可以是另一种说法。说到后来还是得撕扯谁先动手两边打起来,都是友军,骂架的固然无理,先动手的绝对理亏。
张岂桢脸就青了。
衣飞石也不怕妙音坊里竖起的连弩弓箭,在门前站了站,那扇半掩的门就稍微拉开。
衣飞石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上午还春风得意的殷克家这会儿看着狼狈极了,半个脖子上都是鲜血,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童儿,约摸十三四岁,一张粉面生得雌雄莫辨,显然就是张岂楠仅存于世的儿子。
“小石头!嗐!小石头,你说老叔这是多晦气!”殷克家暴躁地捶了一下墙,怀里的小童被他颠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地上,用身上的裘衣垫着童儿的颈下,动作很小心。
衣飞石见他动作还算善意,就有些意外:“外边说话您听见了?您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殷克家霍地站起来,暴跳如雷,“叉他娘的,一个半老徐娘穿得又风骚,带着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出来,正是梳拢的年岁,这门口还叉他娘的挂了个妓馆牌子,我这是跌坑里了!”
风骚?衣飞石默默记下这个词,“您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殷克家的说辞与张岂桢又不一样了。
据殷克家说,他喝多了两杯,怕骑马不安全,就让亲兵牵了马,散着步在长青城街头闲逛。他这样好色的性子,当然也是想寻个美貌妇人杀杀火气。
逛到妙音坊门口,就看见了大冬天还故意露出半个胸脯,外边裹着厚毛皮衣裳的张岂楠。
这张岂楠尽管年纪大了,面目沧桑,可是她身段婀娜,行止间自有一股风流,殷克家被她媚视烟行的步履吸引了目光,这才发现她身边带着两个宛如金童玉女的孩子。
“叉他娘的,那娘们还给我比了个数。”殷克家常年在西北混,对陈朝的风气也很熟悉。
这边卖孩子都是明码标价,鸨母妈妈向恩客比个数,若恩客同意,就上前喝一杯酒,交一半定金,可以先验货,验完了货,把剩下一半钱也给了,就能把孩子带走。甚至还有鸨母不肯卖孩子,专门赚“验货钱”的。
这可就绝对不是误会了。衣飞石不相信殷克家会说谎,还是重复了一遍:“她对你比了什么数?”
殷克家左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右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两根手指勾在一起,竖在左胸前。嘿然怒笑道:“九十九两黄金!”
这个价绝对不便宜。然而,张岂楠身边的两个孩子确实太漂亮了,殷克家也不缺钱。
这么复杂的手势,绝不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殷克家误会了这个动作的意思。衣飞石问道:“这时候那几个卫戍军在她身边吗?”
殷克家在被围杀之后,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答得很快:“离着七八尺的距离。”
他冷笑道,“一个陈朝鸨母,几个圣京来的卫戍军,我哪儿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这话也很对。谁会想得到,卫戍军的中层军官有一个姐姐,刚好就在长青城里卖唱呢?写书也没有这样的巧合。
衣飞石心里大概有数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谁先动手?”
殷克家咧嘴一笑,指向门外:“他们!”
衣飞石出门之后,就对孙崇吩咐:“请黎王殿下来处置。”
张岂桢心知这就是要大事化小了,冷冷转身,他背后的卫戍军都红着眼睛准备抽刀。
衣飞石手持马鞭孤身站在场中,一边是团团围拢的卫戍军,一边是坐困妙音坊的殷克家,他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等待。有他站在这里,卫戍军就算想冲击妙音坊,得顾忌他的身份,殷克家想放冷箭,照样得顾忌他的身份。
“头儿!咱就这么算了吗?”张岂桢背后的黑面男子悲愤地喊。
张岂桢看着衣飞石。
他是少数在京城就见识过衣飞石厉害的人。当日衣飞石孤身一人闯上圣安门瓮城,在徐子连弩乱箭齐射中诛杀所有陈朝探子,那一份身手胆识,已经超出了他对高手这个词的认知。
所以,张岂桢很清楚,只要衣飞石站在这里,他有多少人也杀不进妙音坊。
“您说您是个讲道理的人。”张岂桢问。
衣飞石淡淡道:“你信不信我都没关系。”他指向远处,“黎王殿下总会对你讲道理。”
那黑面男子怒骂道:“我们王爷自然讲道理。可是你这个挟功自重、目无君父的畜生!仗着你爹你兄的声势,借着西北军的军威,你……”
张岂桢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怒斥道:“闭嘴!胡咧咧什么?”
立刻就有两个人把那黑面男子拖了下去,捂住他的嘴小声劝:“你不要命了?!”
衣飞石恍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站在中间。
以他西北军督帅的身份,确实不太好判罚此事。毕竟卫戍军是皇帝的卫队。若此事殷克家理亏,他二话不说就砍几个殷克家的亲兵给张岂桢赔罪,问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他只能请谢范来安抚卫戍军。
谢范还没有来,远远地就有一个声音大喊:“汤耀文死啦!督帅府的亲兵把汤耀文打死啦!”
衣飞石根本不知道汤耀文是谁。
张岂桢原本冷漠敌视衣飞石的眼神瞬间一变,按住身边又要抽刀的小兵:“你去,把汤兵尉的尸体抬来,再仔细留意,附近可有什么陌生可疑的人出没。”
“头儿?”小兵惊讶地看着张岂桢。
张岂桢肯定地点点头。
张岂桢说话声音很低,却瞒不过耳力极佳的衣飞石。
衣飞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愧是黎王的心腹,这心思够灵敏,意识也够清醒啊。
张岂桢抬头与衣飞石目光一碰,见衣飞石眸光清明带着洞彻,二人莫名其妙就有了一丝默契。
张岂桢悍然抽刀,猛踏一步朝衣飞石砍来,衣飞石仿佛猝不及防,仓促间飞旋而出,二人缠斗一起,很快衣飞石就占了上风。张岂桢正在被衣飞石压着打的时候,二人默契地露出一丝破绽,咻地一声,一支细箭从屋脊上飞出,直射张岂桢心窝。
这躲在远处的暗箭,自然不指望能暗算到衣飞石,从一开始,想杀的就是卫戍军一方。
哪晓得衣飞石掐向张岂桢的左掌倏地化为爪形,指间一抹亮银闪烁,当地一声,就把射向张岂桢心窝的暗箭横地砸飞了出去。
张岂桢则一拳击在衣飞石故意脱手的古剑剑柄上,古拙纤细的长剑直射暗箭飞来的方向。
这配合打得恰到好处。
衣飞石轻旋衣摆,施展出冠绝天下的轻功,整个人竟如同一片在风中疾旋的秋叶,追上了被张岂桢击飞的长剑。他眸光清冷如水,盯着剑尖所指的方向,伸手接剑的瞬间,剑锋堪堪抵在刺客咽喉之上。
若他追不上,张岂桢就拿下刺客的尸体。
现在,他追上了。他就有一个活口可以查问了。活人总比死人更好一些。
张岂桢看着他宛如秋叶般飘逸的身影,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对高手的定义。似乎自那夜圣安门之后,定襄侯的功夫又有了一个飞跃。原本,按照他的计算,他们是捉不到这个刺客活口的。
定襄侯总能做到普通高手想都不敢想的事。
衣飞石捉到人就先把这刺客的一口牙齿都抖了下来,再把浑身衣裳全部剥光,连头发都给削了。
倒不是他心狠手辣故意羞辱,他这些年在西北和陈朝诸色府的奸细接触得越来越频繁,熟知陈朝奸细的手段。牙齿里藏毒药,抵着心窝的衣裳里有毒针,发髻靠近百会穴的地方也有木楔子……自杀的花样层出不穷。
然而,这一次捉到的奸细,又一次震撼了衣飞石。
谢范刚刚赶到,还未来得及与衣飞石叙话,这个老老实实光着屁股缩在一边的奸细,就吐血死了。
张岂桢连忙上前察看,没有外伤,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吐出的鲜血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显然是中毒而亡。
他向谢范、衣飞石禀报:“来之前就已服毒。”也就是说,这个人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左恩,先带队回营。”谢范不问多的,先把卫戍军拉回去。
现场被衣飞石捉出来一个放暗箭的刺客,有脑子的都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了。谢范亲自来镇压全场,他叫人带回,卫戍军没一个敢吭声的,有一个算一个,老老实实地回营待命。
张岂桢与他涉案的十多个同袍兄弟,则留了下来,跪在谢范跟前。
谢范解下身上的大氅,覆盖在死去的陈朝奸细身上。
衣飞石目光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张岂桢更是浑身一震,谢范操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张岂桢,他抽人时站立不动,就照着张岂桢的头上抽,一连抽了十七八下,把张岂桢抽得皮开肉绽几乎认不出面目了,他才深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死去的奸细,说:“他本来还有三个月的命。”
“锦衣卫安插在长青城的探子,最好的探子。混进了陈朝诸色府,紫级头目。”
“十五年没回乡,爹死了,娘死了,老婆死了,儿子刚刚考上了秀才。”
“半个月前,故陈遗民策划刺杀陛下,他送消息出来,身份暴露。你在锦衣卫干过,你知道陈朝诸色府的规矩。人人皆服毒,半年为期。他前一次服药是在三个月前。现在回不去了,他只有三个月命。”
“他打算趁这最后三个月,回老家去看看儿子,说不定还能给儿子看个媳妇儿。”
“我给他写好了文书,准备了盘缠,送了他两匹好马,一壶好酒。”
“艹他娘的,喝完酒就给你死这儿了!”
“给你死的!”
谢范红着眼眶一脚踢在张岂桢心窝,又踢一脚!
“你他娘的认个婊子姐姐不能好好看清楚?看看是个忠的奸的?给你唱个小曲儿就昏了头了,你在锦衣卫当了几年差,当到狗肚子里去了?奸细都认不出来?”
张岂桢满脸都是血,被谢范踢伤了心脉,嘴角也有鲜血溢出。
他木着脸跪着,一言不发。
从有人故意当着满大街卫戍军大喊“汤耀文被督帅府亲兵杀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这是个圈套。有人故意策划了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冲突。还能是谁?陈朝遗民。
他们没有了军队,没有朝廷,可是,他们并不想对谢朝屈服。
他们的妓女会故意挑拨两军争斗,他们的奸细更是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一次行动。
胜利的骄狂冲昏了谢朝兵卒的头脑,见惯了街面上唯唯诺诺任凭宰割的陈人,谁都没有想过这群陈人心中还怀念着天昌帝,怀念着陈氏故国他们才灭国多久呢?不到半年啊!
亲情迷惑了张岂桢的心智,美色迷惑了殷克家的双眼。
一旦冲突,不管是殷克家死在长青城,还是卫戍军与襄州本部骑兵发生大规模械斗,事情都会朝着无可挽回地方向发展如果,皇帝和衣飞石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或者,他们彼此不是那么深信对方这一次冲突,足以埋下京城与西北互相猜忌的祸根。
今日唯一的幸运是,殷克家是个老练的宿将。他没有被卫戍军围杀在妙音坊,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他和他训练有素的亲兵守住了一小块安全的天地,拖到了衣飞石前来解围。
也幸运的是,谢范没有跟着衣飞石一起来。
他远远地听着消息,立刻准备了一个假的陈朝奸细,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那一场陈朝奸细离间我朝友军的戏码,安抚住了议论纷纷的卫戍军,也安抚住了不知详情的襄州骑兵。
他用一个为国尽忠一辈子的忠臣余生唯一的念想,给张岂桢擦了屁股!
长青城行宫。
谢范老老实实地跪在皇帝跟前,将事情详述一遍。
“张岂楠本是诸色府奸细,奉命策划执行此次离间任务。两个月前,陛下巡幸西北的消息传出,她就借口被夫主抛弃无以为生,辗转在柏、鹿二郡之间,实则紧紧跟随在侯爷身边。侯爷于长青城聘请幕僚整理民务后,她擅唱京黎小调的名声方才传出此为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皇帝与衣飞石感情好,跟着衣飞石来了长青城。
男人多的地方本就容易起纷争,何况喝了几盅酒,耳畔又有居心叵测的妓女故意挑拨?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关系本就很微妙,再有陈朝妓女的故意为之,两边关系就更火爆了。
此时张岂楠在妙音坊已经薄有名声,自然会引来好奇同情她的士兵,把她的消息透给张岂桢。
张岂桢是黎王的心腹。相比起小兵小卒的打打闹闹,能把张岂桢算计到事件里,这件事本身就成功了一半。原本诸色府是想跳起张岂桢与衣飞石帐下内卫或属下参领的纷争。奈何衣飞石这些天忙着换防,把差不多身份的中层军官都差遣出去了!
好在天上掉下来一个殷克家,身份既重要,人又特别好色,所以,诸色府即刻开始了行动。
诸色府临时拨了两个堪称绝色的孩子给张岂楠,换掉了她从前技艺娴熟却姿色平平的两个助手。
这两个孩子长得虽好,受训却没几天,所以,被殷克家保护着活下来的那个男孩儿,就说了许多谢范不知道的事。
谢茂本是写完了今天的指导方针内容,就安安稳稳地准备等着衣飞石回来吃饭睡觉。
突然被谢范堵着说了今日的冲突,他沉默着听了,只说:“叫什么名字?”
谢范一愣。
“最后假扮陈朝刺客的那一位锦衣卫,叫什么名字?”谢茂问。
谢范眼眶红了红,说道:“李三十。”
“把尸身烧了,叫张岂桢把骨灰带回他家去安葬。去打听清楚了,他家儿子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的秀才?叫地方悄悄抬举起来,若是资质够了,送来京城,朕要用他。若是资质不够,赐个举人出身,朝廷养一辈子。”
谢茂一向不辜负所有忠臣义士,但凡是对得起他的人,他都从来不会苛待。
谢范不意外皇帝会有这样的叮嘱。听事司的直奏千户宰英在西北流产丢了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皇帝已经给这未来的孩子赐了个御前侍卫的出身,也没怪罪宰英,你怎么办差办出个孩子来了?
就是朝廷内阁里那几位,裴濮是皇帝保住的,陈琦是皇帝保住的,吴善琏也是皇帝保住的。
诚然有些事不符合律法,然而,皇权掌特赦、株罚,这本来就是皇帝才能破例施舍的权力。
他比较意外的是,皇帝为什么让张岂桢去送李三十的骨灰?
“人都死了,别再憋死一个。”谢茂知道心腹难得,拆了黎王的臂膀,削弱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实力?他再是暴戾凶狠,对付的都是外人。相对于自己人,只要犯的不是原则性错误,不是无药可救,他都愿意多给一次机会。
谢范再次被皇帝的心胸震惊了,他甚至觉得,皇帝是否有一些妇人之仁?
连他都有将张岂桢杀之后快的心思,皇帝竟然决定赦了张岂桢?
可看皇帝收拾对手那干脆利索的劲儿,也绝不像是心慈手软之人吧?这天马行空地作派,实在让人有点晕。
谢范离开之后,衣飞石才低头进门。
他跪在堂中。
谢茂了解他。其实,早在衣飞石三下五除二灭掉陈朝之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灭国之战,不是这么打的。至少,如陈朝这样底蕴深厚的国家,不应该像衣飞石这么打。一个国家对疆域的控制力无法超越它所属的时代,空间和时间都会无限削弱权力的控制力。何耿龙看似把陈朝所有的军队都在一战之内打光了,其实,陈朝的西十一郡,大部分都是完整的。
完整的官僚体系,完整的士绅大族,完整的上下阶层。哪怕执政权名义上归了谢朝,暗藏在谦卑谄媚之后的依旧是不甘归顺的屠刀连长青城的妓女,都在为她的故国尽心尽力。
谢范很心疼衣飞石,很不忍他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可是,他知道衣飞石需要这样。
衣飞石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天开始黑下来,朱雨带着宫人在廊下点灯时,谢茂几乎都要忍不住的时候,他才缓缓俯身磕头,道:“臣知罪。”
是臣狂妄了。
臣应该禀报陛下,与陛下商定决议之后,请得圣旨,再开始这一场灭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