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离开长青城之后的第五日皇帝驾幸故陈天京途径天从镇。
这是陈地溶西重镇,雄关险峻,号称“溶西第一关”,衣飞石在此驻兵一万余以串联长青城与武威镇,负责镇守于此的将军温承嗣则是衣飞石帐下心腹之一。
大过年的皇帝突然带着卫戍军晃晃悠悠地转了过来,还押着几百车粮食温承嗣还以为这是陈地哪里起了乱子陈人叛逆纠结大军故意来诈他的天从镇了。
卫戍军拿着勘合、文书王命旗牌来来往往跑了好几回温承嗣就是不信他们是卫戍军,开玩笑这还没过上元节呢到处冷得出鬼,皇帝怎么会出门?最后还是徐屈露面作证确实是皇帝驾到温承嗣才屁滚尿流地出关来接驾。
谢茂在马车里始终没有露面温承嗣在车外磕头天子车驾冷漠地驶入天从镇并未停留。
朱雨、银雷都在车内服侍看着皇帝淡无表情的龙颜皆不敢大喘气。
过关之后,卫戍军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逶迤而行,谢茂命朱雨打起车帘,看着车窗之外熟悉的雄山峻岭,想着前世这也是衣飞石曾耗尽了心血才打下来的地方。
这时候一身蟠龙王袍的谢范气呼呼地登上天子马车,进来就抱怨:“温承嗣这小子!犯刁!他就是故意的!”
“六兄,喝茶。”谢茂失笑,示意朱雨放下车帘,给谢范让了一盏热茶。
他当然知道温承嗣是故意的。
若说温承嗣突然发现大股部队出现,怀疑来历,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毕竟灭陈之战才结束不久,谁也不知道陈地心向故国的遗民有多少,若有声望绝高之人登高一呼,未必不能纠集成众。温承嗣既然奉命守关,谨慎小心一些,本是该当褒奖的行径。
然而,卫戍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军姿风貌绝非亡国流民可比。温承嗣只要派探子到卫戍军阵前查看一番,就该知道这绝对是谢朝自己的军队。更何况,谢范手里拿的不仅有卫戍军的勘合,还有皇帝巡幸时使用的天子行移,随行仪仗,怎么也不可能出现无法确认身份的情况。
“陛下,这温承嗣心思叵测,依臣所见,不若连夜行军直奔海陵县。”
这温承嗣在进关时就敢这么挑衅皇帝,谢范实在没理由相信天从镇驻军的忠诚度。
他所带的卫戍军虽骑着马,可也只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兵,且对地形不甚熟悉。温承嗣这一万驻军里七千都是西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又在天从镇驻守了快半年。真打起来了,卫戍军会十分吃力。
“咬人的狗不叫。”
谢茂不信温承嗣真敢怎么样。
一个守关将军,手底下就一万个兵,就敢杀皇帝?杀了之后怎么办呢?根本立不住。
再者说了,换了他谢茂想杀人,肯定会事先谦恭讨好以骄敌,哪有故意挑衅把人惹毛,让人生起戒心之后再动手的道理?
见谢范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在军事上还是得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
“行吧,今夜不扎营了,直接去海陵。”
海陵县是距离天从镇最近的县治,原住民不多,本是陈朝守关军安置家眷的地方,陈灭之后,县城里的百姓多数逃亡,没剩下几户人家。如今陈地西十一郡都没有建府,也就没有官衙安民,一应民务全部由驻守各地的西北军代管自然是管得乱七八糟。
三万卫戍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海陵县,把能占的地方都占了。
营盘扎下之后,谢范在东南西北四方都放了探哨,一层一层严防死守,委实是不放心。若非皇帝的目的地就是天从镇,他简直都想建议皇帝有多远走多远。
三万人的营盘陆续扎稳之后,又是一日天黑。
营盘就扎在海陵县内的葫山之上,居高临下,恰好能俯视大半个海陵县的地形。
谢茂披着斗篷,带着粮食公司的几个管事,在朗月之下远望海陵县。
粮食公司的大管事邓二宝提着灯,兴奋地说:“西北两处有峻岭环绕,南面临江,东边还算开阔,徐老选的好地方!那处建晒谷场,庄内凿水路输送粮食,山阳处建屋舍……”
谢茂和徐屈则在另一边。
“上元节后,朝廷差遣来建府的官员就该陆续到了。”
外边比较冷,谢茂披着大氅也没停下脚步,运动让他保持源源不断的热量,略显得喘,“在内地,府衙与守备的关系也不见得多融洽。朕在海陵封庄耕种,勉强隔住天从镇与天京府的冲突,这道理,徐卿明白?”
在军镇内封庄耕种是谢茂推广种植神仙种的策略,同样也是他稳定陈地不出乱子的策略。
西北军横行多年,新近又有灭陈之功,衣飞石固然低调谦逊无比,他手底下的兵卒可不一样。
谢茂从进入襄州之后,一路所见所闻,都不是他前世所见的情状。毕竟,前世衣飞石是被谢茂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这一世的衣飞石就没从云端掉下来过。
试想,在长青城中,衣飞石的西北军就敢和皇帝御卫别苗头,朝廷派来几个文弱书生,能被这群兵痞子看在眼里么?他们在西北横行霸道惯了,真犯了国法,撑死了带着几个幕僚、家丁的文官又能把他们怎么办?上书朝廷弹劾骂娘?事事都要京城做主评理?
尤其这里还是刚刚才被并入舆图的陈地,一个弄不好,朝廷在此就会腹背受敌。
这个被谢茂弄出来的“粮食公司”不代表朝廷却代表着皇帝,其主体员工更是由西北军的退伍伤残老卒组成,很大程度上可以充当朝廷与西北驻军之间的润滑剂。
原本这个意思搁在那里,粮庄建成之后,效果自然而然就有了。偏偏昨天入关时,守关将军温承嗣表现得太过桀骜,谢茂不清楚这个温承嗣是个什么来历,不得不多叮嘱徐屈一句。
如今能在西北领兵掌权的,多半都是衣飞石的心腹,西北军出了问题,衣飞石必然获罪。
谢茂不想发生什么难堪的事情,难得一回刻意提醒。
徐屈接过朱雨手里提着的灯笼,很熟练狗腿地扶了皇帝一把,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方才小声说:“陛下,您放心,温承嗣是给督帅牵过马的,正经最心腹之人。小、草……嗐,”
他想了几个谦称都不对,皇帝已经给他复了爵位,他现在也能称臣了。
“臣昨儿见他说了,这不正配合督帅收拾白家吗?昨儿就是故意找茬,让您赶紧到海陵安置,那边要使诈。”
“这一路上臣也没找着机会上禀……”
徐屈提着灯笼扶着皇帝,拍胸脯打包票,“有臣这帮老兄弟在,那小子不敢作怪。”
衣飞石自从离开长青城之后就没消息回来,谢茂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会儿突然听说温承嗣在配合衣飞石整饬西河三郡的世家势力,居然是在这么一个场合,从这么一个渠道,谢茂都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别人都知道你在哪里,朕却不知道,朕还是你的陛下吗?
这醋吃得有点幼稚,谢茂酸了一会儿就觉好笑,挥挥手也就过去了。
次日,粮食公司的管事与徐屈带着一帮老卒,在海陵县内各处实地考察,就照着稷下庄的经验,火速开始在海陵县封庄募民。
按道理说,春耕而已,派出徐屈与粮食公司几个管事,就完全可以办好了。
谢茂身为皇帝,带着三万卫戍军到处跑,这三万卫戍军还没什么屁用,整天就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开道、扎营、拔营、行军,这沿途的吃喝嚼用与补给,算下来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他这样不惜劳师动众,亲自到实地督视,主要是因为徐屈押运来的这一批谷种数量太多,他根本没法儿一一亲自督视进化过程,只能亲自到地里盯着。
一旦发现播种之后有任何不妥之处,他立刻就能描补。
进化后的谷种种植条件非常宽泛,耐寒也耐暑,春耕不必抢时,谢茂有足够的时间,把定下来封庄耕种的八个军镇都跑上一遍。往外推广的第一次耕种十分重要,不能出半分纰漏,所以,哪怕谢茂明知道自己带着三万卫戍军跑一趟十分地劳师动众,他还是得亲自跑。
前期整地建庄的琐事当然不必皇帝挂心,底下人在忙碌,谢茂就懒洋洋地窝在御帐中烤火。
等了两日,徐屈带来的老卒把海陵县进行了粗略的封庄布防之后,邓二宝就来请示播种。
邓二宝是最先负责培植进化稻谷的佃仆之一,也是世上最熟悉神仙种的数人之一,他也知道皇帝急着赶场跑下一个军镇,保密条件勉强成熟之后,他就来请示播种了。
谢茂也唯有在此事上绝不弱鸡,准许播种之后,次日下午他就跟着下田去了。
这会儿地都没有化冻,锄头敲下去都震手,别说人,牛都没法儿犁地。粮食公司的老员工神色镇静地把谷种抛洒在圈好的冻土之上,刚从襄州和长青城退下来的老兵伤卒新员工则个个目瞪口呆:地都没犁,直接往冻土上摔?这能发芽?这能养得活?
老员工就给新员工递了锄头:“实在心里不踏实,拿锄头把土刨一刨,刨了再洒。”
看着辛辛苦苦在冻土上刨地的傻逼后辈们,老员工悠闲地点起烟枪,吧嗒吧嗒吸一口,随手将饱满圆润的神仙种洒在地上,目光则如鹰隼般锐利地瞄向远处这是在稷下庄养成的习惯。
种地根本不必操心,操心的一直都是如何守住稻种的秘密。
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簇拥着身披大氅的皇帝走来,在稷下庄生活的老员工都赶紧整理衣饰,抽烟的灭了烟,叉着腿的双脚并拢,新员工不理解:“隔老远哩,看不见你。”
“懂个屁。”老员工丝毫不为所动,干起活来可认真了。
谢茂在所有下种的田间行走,半天走了数百亩地,将所有洒下的种子都粗略扫了一遍。
穿越之后失去了修真的真气,没有神识扫描,全凭肉眼一眼一眼地扫。在穿越前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现在就得花费许多天的功夫。到后来谢茂走不动了,叫人抬来肩舆,他就坐在肩舆上看。
尽管辛苦,让谢茂觉得很欣慰的是,稷下庄繁育的种谷非常完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他这里在检视谷种,徐屈则忙着招募佃户。
首先征召的当然是驻守在天从镇的守兵家眷,其次则是身家清白的谢朝民夫。
这福利倒是很想全部给了自己人,然而温承嗣也是才调来天从镇不久,他带来的一万守兵家人多半都不在陈地,想募也募不上来。而粮食公司圈在海陵县的粮庄一旦封闭,两年之内不许自由出入,只能在海陵县内生活,跟着驻军讨生活的民夫也不想干。
谢茂倒是觉得可以招募一些陈人,被徐屈坚决反对了回来满庄子奸细乱跑,这秘密哪里守得住?只怕老兄弟们晚上睡觉都得睁着眼睛,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明知道徐屈有私心,谢茂也不讨厌他这一点儿对同袍兄弟的义气和私心,准许他继续征召西北军的退伍老兵到海陵县种田。
目前的西北军哪有那么多退伍老兵了?能给得出来的,衣飞石都给了。
如今徐屈打算聘用的,多半都是退伍多年,在老家活得穷困潦倒的前西北军伤卒,他早在去年就开始联络了,只等着有机会就把人塞进来。
原本打算送到武威、长卫两个军镇的新退老兵,暂时就在海陵县住了下来。
人手充实的海陵庄在耕种时越发热火朝天,谢茂每天在田间巡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只在中午暖和时下地走一走,其他时候都让人抬着,饶是如此,肉体凡胎也日日看得眼花缭乱,隐隐觉得自己大概要视力下降了。
这日夜里,谢茂躺在榻上让朱雨揉按松骨,难免又想起了衣飞石。
想衣飞石替自己松骨时的舒适,想衣飞石在自己耳边的喘息,心里还挺不高兴地想,朕的小衣这么久都不给朕送个信儿,真是太不可爱了。
谢茂正日常意淫一番要如何修理不可爱的小衣,帐外禀报:“禀圣人,黎王殿下求见。”
他懒得起身,道:“宣。”
谢范就匆匆忙忙进来,施礼禀报道:“陛下,腾郡民乱,刚刚被天从镇出兵镇服。”
谢茂早就听徐屈说了温承嗣配合衣飞石行动的事,不意外有此消息,懒洋洋地点点头。
“臣听消息,腾郡民乱之事起于驿路,最开始是因为侯爷以治乱之名,端掉了料县官驿,不许其出资的白家继续插手官驿往来。恰好朝廷颁了旨,对西河商贾课以重税,失了驿路的白家举家西逃……”
“就逃进了腾郡?”谢茂不禁莞尔。
白家乃是西河世家,势力根基在谢朝西北,而不是在陈地。
腾郡位于陈地腹地,比溶郡还深入几分,白家想逃进来,就算不计较他沿途对驻军的打点,被流民匪盗骚扰的可能,光是一路狂奔,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进了腾郡。
除非,早在衣飞石清理驿路之前,白家就“举家西逃”了。
“打他们的王牌了吗?”谢茂问。
所谓王牌,就是流言传说中,身负陈氏宗女骨血的西河王太孙。
“这倒是没有。腾郡有一位故陈郡王在山阴建府,侯爷西征时,这个老郡王就守土而死了,当时情况比较乱,腾郡的陈军守兵早在何耿龙东出时就打光了,西北军打山阴县就派了五百还是六百个骑兵,缴了籍册,杀了不肯投降的城守,只留了一支小队在县城治安,人就撤走了。”
“当时这山阴郡王的后人就没剿干净,一直伺机作乱,如今与白家一拍即合。”
谢茂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陈地,像腾郡山阴郡王后人这样的势力,还有很多。
当时打得太快了,谢朝的兵力也不足以深入陈地的每一个县乡,一番震慑杀戮之后,依然只驻守要害,收缩兵镇。埋下的遗祸就像是一颗一颗的地雷,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徐屈那日说得很简略,只说温承嗣要“使诈”又能诈得出什么东西?
无非人心罢了。
“今日乱起,今日镇乱?”谢茂问。
谢范点点头,说:“凌晨五更,白家冻死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一人哭,人人哭,哭着哭着就乱起来了。朝廷还未建府,民部在腾郡只有三个人,主管治安刑事、铸物盐铁、籍册档馆。官仓早就被搜空了,今冬腾郡雪灾,百姓只能自救,冻死了不少人……”
谢朝内地也遭了雪灾。有朝廷与没朝廷完全就是两回事,兵部紧急调了守备部队铲雪,搭棚给受灾百姓取暖,户部虽说有点抠,还是抠了一点儿粮食出来在灾区施养命粥。太后带头捐了首饰,贵戚世家纷纷解囊,灾民好歹熬到春天没问题。
腾郡的受灾百姓就不同了。
府衙的粮仓是空的,没有管事的。
别说指望不上朝廷,原本会慷慨解囊的世家富户今年都不肯施舍善心。没有人敢。谁知道做了这个出头鸟,会不会被谢朝的兵痞洗劫一空?
谢茂示意朱雨停手,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
“研墨,朕要下旨。”
皇帝已经好几天都没正经办差了,前些日子就窝着烤火,这些日子就在田里打转。
这会儿突然要写圣旨,案上竟没有准备。
朱雨连忙打水研墨,银雷则火速找出空白诏书,出门找赵从贵拿钥匙,请天子之宝。
谢茂的圣旨很简单,钦命二月初一之前,陈地除距离天京一千八里外的城镇,其余州县衙署官吏必须全部到任,迟一日记过,迟十日降职,迟二十日斩。
圣旨不经京城颁发,直接发往襄州。其实,大部分官员在年后都已经启程赴任了。谢茂这一道圣旨,不过是催促某些在路上游山玩水,走半日歇两日的惫懒之人。比如说这海陵县的县令,白家都举家西逃到溶西了,在襄州离得比较近的这位海陵县令,居然还不知道在哪儿晃荡。
古代这艰难的通信模式,确实极大限度地削弱了权力的延伸与执行。
连夜颁下圣旨之后,谢茂居然也不睡觉,吩咐道:“叫温承嗣来见朕。”
温承嗣正在给衣飞石写信汇报战况,冷不丁听说皇帝召见,唬得脸都青了。
他年纪和衣飞金差不多大,本是衣飞金的亲兵,衣飞石在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疯狂热衷于当长兄的跟屁虫,衣飞金懒得跟小屁孩玩,就把衣飞石丢给了温承嗣抱着。
这情分当然不一般,后来衣飞石进了军营,衣飞金就直接把温承嗣给衣飞石了。
温承嗣倒是对衣飞石忠心耿耿,不过,他这人狂妄,常年在西北掌兵,不是很看得起皇室。
再有谢茂登基之后,先逼得衣尚予断腿,再逼得衣飞金重病,哪怕皇帝和衣飞石关系好,温承嗣心里也极其地不痛快,在他想来,皇帝和衣飞石的好,也是皇帝欺负了衣飞石。
那日故意把卫戍军当敌军拦在天从镇外,看着皇帝的车驾在关外停滞不前,就是温承嗣的狂妄之心在作祟皇帝又怎么样?老子不让你进关,你不还得叫你王兄一次一次跑来给老子查验身份信物?求老子放你进关?
他是在配合衣飞石的计划,引蛇出洞准备诈反白家,不过,他捉弄皇帝,那就是他心里觉得爽快,根本不是因为他觉得天从镇不安全,故意把皇帝吓去海陵县。
这理由根本说不通好吗?好好地告诉皇帝“我这儿有事,您先去海陵县”不行,得用吓的?
徐屈当夜就窜回来暴揍了他一顿,他还挺不服气,直到前天夜里,衣飞石也回来了一趟,一脚把他从半山腰踹进了冰湖里,他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可能搞错了关系……
现在皇帝居然要召见他,温承嗣心情能好才见鬼了。
曾经温承嗣认为是自己带着督帅打皇帝,现在变成了皇帝带着督帅打自己,这“老子能和皇室分庭抗礼”的心理优势瞬间变成劣势,他能不唬住么?
被唬住的温承嗣磨蹭了一会儿,也不敢说我不去,天快亮时才快马出关,直奔海陵县。
天从镇距离海陵县不远,快马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温承嗣进门时,皇帝恰好吃过了早膳,屋子里还飘散着饮食的香气。他熬了一夜饥肠辘辘,唾液瞬间就积蓄在口中,默默咽了下去。
谢茂看着他一身风尘疲惫的模样,吩咐道:“给温将军烫一碗汤饼。”
温承嗣跪在地上都没起来,接连为那日的冒犯请罪。
谢茂早知道他是故意挑衅,也根本不相信徐屈为他开解的说辞,现在亲见他不住磕头狗腿谄媚的模样,竟觉得是自己判断错了?
这狗腿子还真是怕朕在天从镇不安全,才故意把朕挑衅到海陵县安置的?
问题是,这道理根本说不通啊。在关前挑衅皇帝根本不一定能准确地达成把皇帝吓到海陵县的目的,还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是被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谁会用那么弱智地挑衅来达成支走的目的?
可见那时候的温承嗣必然是真心挑衅。可如今的温承嗣,看着也不像是假谄媚。
“可知道腾郡雪灾详情?”谢茂问道。
温承嗣明显被问住了,呃了一下,说道:“末将略有所闻。此为民部关系。”
谢茂也不废话,径直道:“你先吃饼。待会带上一千兵马,随我去上阳城办差。”
皇帝都说了是办差了,旨意如此明确,温承嗣也不敢叽歪,捧着朱雨端来的羊骨汤饼唏哩呼噜吃了一碗,立刻谢恩回天从镇点兵。
谢茂本想着只带几个御前侍卫走就行了,如今陈地没有成建制的敌军,有一千西北轻骑足以横扫两郡。然而,谢范根本不相信温承嗣能真心保护皇帝,说是也要带一千人随行护卫。想起山阴县才生了民乱,为以防万一,谢茂也没有坚持。
哪晓得等谢茂带着人去天从镇与温承嗣部会和时,他才发现谢范的“一千人”比人家温承嗣的一千人臃肿多了起码多出了一半,顿时哭笑不得。
天从镇距离上阳城骑马大约两个半时辰,一路飞驰入城,天也已经黑了。
点起火把长驱直入的骑兵部队惊动了这座几乎不设防的城池,奉命守城的二百个西北军倒是很老实地蹲在城墙上,温承嗣亮明身份之后,谢茂就顺利地进了城。
“陛下,您看这天色已晚,末将给您找个干净安全的地方先安置下来?”温承嗣请示。
谢茂骑在马上,指向城中灯火最明亮的一处宅院:“去敲门。”
温承嗣以为他要去那家休息,忙答应道:“是,陛下,您稍等,末将这就带人给您腾房子……要不您还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稍坐片刻?”
谢茂挥手登上了城楼,靠着城内女墙望着上阳城的地形,最终点了点城西一片空旷处,问道:“那是何地?”
奉命值守此地的士兵被推了过来,磕磕巴巴地回答:“启、启奏皇上,那是陈兵的演武场,现在空置着。”
“可于彼处设点施粥。”谢茂转头找了一遍,“民部的人呢?”
一个中年文人挤了进来,磕头道:“草民鲜胜一拜见陛下万岁!”
西北督军事行辕治下临时组建的民部都由幕僚文书充任,多数没有官身,所以自称草民。
谢茂叫他免礼,又把施粥点的事重新说了一遍,鲜胜一满口答应,又有点为难地说:“回陛下,如今城内粮库空虚,这施粥……”
天从镇倒是有粮食储备,不过,都是军粮。
在西北,谁敢动军粮?自衣尚予开始,西北军中就是宁可饿死百姓,也绝不可能让士卒饿上一顿。谢朝百姓都不及西北军的肚皮重要,何况是陈地百姓?就算皇帝有旨,鲜胜一也不敢打温承嗣的主意。
谢茂将城中最灯火堂皇的十几处大宅都记住了,说道:“现在没有粮,待会儿就有了。”
当天夜里,谢茂就站在上阳城的城楼之上,指挥着天从镇守关将军温承嗣一家一家敲门,把上阳城中豪富之家统统“借”了遍。
统共借出了七十二万两白银,七万石粮食,冬衣暖毡若干。
天亮之时,位于原演武场的施粥点正式启用。
次日,谢茂还驾海陵县。
温承嗣则马不停蹄地奔向腾郡所有雪灾城池,继续敲门“借”钱粮。
整个腾郡正式进入了劫富济贫式的赈灾模式。
“谢茂这是彻底不要脸了!他就不怕得罪所有陈地世族!不怕世族联手反他!”
白野先气急败坏地拍桌子。
腾郡雪灾压塌了无数屋舍,无数陈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白野先本是负责煽动这一部分灾民造反,山阴县民乱就是他的手笔。
为此,白野先得到了家族的褒奖,在义兄弟中的排行也从十七蹿升到第七。
白显宏一共有六十二名义子,这排行不是照着年龄来的,而是按照身份排的。谁的功劳大,谁的本事大,谁最被义父白显宏看重,谁的排行就能更靠前。
白野先正想着凭借着这一场雪灾,他或许能升到第三白一白二的身份,他不敢想哪晓得一直对陈地百姓不管不顾的谢朝突然出手赈灾,彻底打破了他的算盘。
甭管这赈灾的钱粮是怎么来的,前一刻还对谢朝义愤填膺的灾民,一旦有棚子住了,有热粥喝了,谁还管你皇帝是姓陈还是姓谢?
什么?抢富户不对?不对那就要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明明就是抢得好!谢朝皇帝万万岁!
白显宏缓缓摇头。
近日白家各处产业都被截杀狙击,最重要的驿路损失惨重,山阴民乱被镇压时,又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才钱财。他表面上撑得从容自在,其实心内已经疲于奔命。
白家出头得太早了。
他本来有六十三名义子,现在只剩下六十二名,坏事就坏事在死掉的那一个白青荇身上!
枪打出头鸟啊,若不是白青荇在御门前摔死了王梦珍,白家哪里会这么快浮出水面,被谢朝首当其中地收拾修理?
陈朝被打灭了,白家失去了靠山,白家手里没有兵!
一个家族狂妄到与一个兵戈锋锐的朝廷作对,何等地不智?
白显宏从不参与那个陈氏宗女与西河王太孙的“计划”,然而,他终归不是白家家主,他只是白家三大族老之一,在这一场疯狂的复国行动中,白家已经脱不开身了。
“太平帝这一招狠呐。”
白显宏叹息。
“咱们本来想用饥饿贫寒收买陈地庶民的命,太平帝先一步买了。”
“陈地世族有钱有粮,唯独不会拼命。陈地庶民无钱无粮,只有这条贱命。现在太平帝用陈地世族的钱粮买了陈地庶民的命,你以为他还会怕陈地世族联手造反吗?”
“越是富贵的命,越值钱,轻易不舍得拼。”
“咱们一心想买的也是贱命,何曾想过去买富贵命?”
“古往今来,穷人造反得朝的,有。兵人造反得朝的,有。几时见过富人造反能得朝的?”
白显宏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口中苦涩极了:“太平帝是不要脸啊。劫富济贫,哈,劫富济贫……既打击了陈地老世家的气焰,削弱了老世家的实力,又收买了庶民的贱命!本该反他的庶民,竟对他感激涕零。”
“这群不受教化的贱骨头!有口饭吃就不认得旧主人了!”白野先恨恨地咒骂一句,兀自不甘心,问道,“义父,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等等吧。”
白显宏分明不抱什么希望了,口吻中却似无比期盼,“老大老二那边……都该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