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几次都想出宫和衣尚予商谈出族之事几次都被谢茂找借口岔了过去。
他如今是羽林卫将军又常住在太极殿,上班下差都在皇城打转,根本没有私下离宫的机会。当然,他要出宫谢茂也不可能差人看住他,不许他擅自出入。只是与皇帝同住又不是在太极殿赁了个院子某日下班不回太极殿,他总得事先跟皇帝交代一句。
皇帝一次两次地哄着先是借口风头没过再待几日后来就是今日太后赏宴今日朕很想你今日朕想你陪着朕去做什么……
多提几次,不用皇帝多说衣飞石也明白了。
皇帝不希望他出族。
让衣飞石出族是衣家目前最安全的一条路。
衣尚予不提让衣飞石出族,只把衣飞琥出继显然是顾忌皇帝的想法。
皇帝才找上门说要他家次子他马上就把儿子逐出家门这不是故意和皇帝别苗头么?
衣飞石下定决心要出族也算是替父亲办了最不好办的一件事。他主动要求出族皇帝就只能怪罪衣飞石不能迁怒到衣尚予身上。
当日皇帝满口答应如今又反悔。衣飞石不敢跟皇帝顶撞,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没有家族扶持,我就没有价值了么?必须得是衣家的衣飞石,才有资格服侍陛下吗?原来那天陛下答应我的话,都是哄我的,一开始,陛下就不会准许我出族。
这日不朝,衣飞石下差也早,安排好下一旬的值期之后,他就从衙门值房出来了。
羽林卫的兵衙设置在皇城北门,衣飞石回太极殿的路线不固定,他经常会四处走一走,权当巡视防务。这一日衣飞石出门就站在御道之前,往北可出泰定门,往南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回太极殿的路线。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骑马,孤身一人散着步,往御道南面走去。
皇城御道之内,有骑马资格的人并不多,往前数几十年,也就是曾经龙潜的信王与衣飞石的亲爹衣尚予有这份荣耀。
衣飞石所得的荣宠还要更进一步,不止皇城可以骑马,他连内宫都能骑马出入。
这日衣飞石之所以信步而行,也是因为心中很犹豫。
皇帝。
父亲。
这两者对他而言,都很重要。
皇帝不许他出族,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父亲又确实很担心家族的安危,若他懂事,就该自己和父亲商量出族之事。
他不想违逆陛下的旨意,让陛下怒做雷霆。然而,作为儿子,他也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让父亲家门都跟着受拖累。如衣尚予所说,他若不是跟皇帝有了这一层关系,从西北平安回来之后,就该老老实实辞了差事,待在家中闲散余生了。
现在闹得老父不得安宁,幼弟仓促离家,都是因为他太自私,他贪图皇帝所赐予的恩宠。
衣飞石不可能不自责负疚。
谢茂按住了衣飞石大半个月,几次三番说衣尚予好话,衣飞石确实不和衣尚予置气了,不过,冷静细想之后,他出族的想法反而更加坚定。
一路从兵衙散步走回正定门,往里走,就是太极殿所在的方位。
衣飞石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继续往南,走左安门,也能出皇城。长公主府在皇城南边,走左安门也不算绕道。
就在衣飞石难得犹疑不定时,背后有穿着羽林卫制服的校尉带着一队人马小跑追了上来,正是才被衣飞石塞进羽林卫不久的前亲卫首领孙崇。宫禁之中,他不能骑马,不能快跑,只能一溜小跑带疾走,追上来已是气喘吁吁,凑近衣飞石耳语几句。
衣飞石回头看了太极殿的方向一眼,转身道:“回府。”
……
太极殿内。
谢茂还在老老实实地看折子。
马上入冬了,朝廷得准备赈济雪灾,各地也要准备来年春耕的计筹。
何况,谢茂还想带着太后、衣飞石去汤泉庄子住上两个月死了阁老的皇庄,那当然是绝对不会再驾幸了,往东四十里还有处汤泉行宫,谢茂今年打算去那儿过冬。
加上天气一天天转寒,谢茂也懒得出门,就窝在太极殿里翻翻折子,等衣飞石下差回来,二人说说话,用了膳,做些每日最期盼的事情,这一天就甜甜蜜蜜地过去了。
往日衣飞石回来,恰好太阳落山,刚好看住了宫门下钥,安排好夜巡,他才安心地回来与皇帝相守。服侍在太极殿的宫人也习惯了在这时候送吃食进门,顺便入内服侍上灯。
这一日谢茂看着折子,越看越觉昏暗,一直到天光渐离,折子上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了,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毫无生气的内殿,惊讶地问:“几时了?”
今日在殿内服侍的是郁从华。他已经学好了规矩,能够独自在内殿执役了。
郁小太监跑出去看了看中殿的大摆钟,回来禀报:“回陛下,恰酉时二刻。”
“掌灯。”
谢茂吩咐一句,将手里的折子放下。
他从窗外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彻底沉下了宫墙,守在门外的羽林卫已经换了一拨。
谢茂心里有些疑惑,衣飞石向来妥帖,就算有事也会差人来回禀,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羽林卫出了什么不太好上禀的事,小衣打算收拾清楚了再回来说?
“侯爷可有差人回来送信儿?”谢茂还是问了一句。
郁从华忙摇头道:“不曾!”定襄侯派人回来送信儿,谁敢拖着不上禀?那是找死。
宫人提灯进来,将内殿各处烛火点燃,郁从华捧着一盏水晶琉璃聚耀灯,小心翼翼地放在皇帝看折子的书案上,试探地问道:“奴婢差人去问一问?”
旁的事谢茂就随便让他去练手了,事涉衣飞石,多慎重都不为过。
谢茂吩咐道:“叫赵从贵亲自去。”
赵从贵年纪大了,难免身子骨有些小毛病,今日也是腰疼得下不了床,在屋内养着。若是换了朱雨、银雷在,必然会向皇帝上禀下情,谢茂又不是没人可用,不至于非要差遣病患。
然而,这一年郁从华被训得老实极了,皇帝圣旨那是能商量的吗?必须不能呀!
他领了旨就急匆匆地出门,把正在床上歪着的赵从贵挖了起来:“赵公公!陛下吩咐了,要你亲自去问问侯爷为什么还没回来!”
赵从贵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强撑着叫小太监扶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闹脾气了呀?”什么事非得他出面去问?莫不是陛下和侯爷吵嘴了?
常年服侍在皇帝身边,赵从贵当然知道这两位之间很少会有龃龉。一则皇帝实在太心爱侯爷了,万事都疼惜,半点儿不欲侯爷受委屈,另一边呢,侯爷也从来守本分,从不恃宠而骄,对陛下那是恭敬极了,想吵也吵不起来。
不过,这十天半个月里,皇帝和侯爷之间的气氛就有些不好。
赵从贵冷眼看着,就是侯爷老想出宫,皇帝一次次地找借口把侯爷给扣下来,虽说陛下态度很温和,说话也是哄着居多,可拒绝就是拒绝,不许就是不许,侯爷也没示弱,提了一次提二次,提了二次还有第三次,就像是杠上了。
这不,终于事发了!还是撕破脸吵起来了!
赵从贵担心极了,郁从华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侯爷至今未归,也没差人来送信儿,皇帝就叫赵公公您亲自去看……赵从贵哪儿知道郁从华被训得木了,就没告诉皇帝赵公公病了。还以为皇帝非得差遣他这个病患,哎哟,这可是出了大事了,不然,陛下怎么会要我挨着病上差?
走不得路的赵从贵叫人抬了个软椅来,他这样的老太监,论礼法,是没有在宫内坐轿子的资格,然而论情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坐个小太监抬的软椅子,也没人会不长眼去找主子告状。
赵从贵办差当然比郁从华聪明,他直接问羽林卫衣飞石在何处。
衣飞石值守宫禁很用心,每天宫门下钥都要亲自盯着巡视一圈,现在天都黑了,若是不出意外,衣飞石肯定在宫内各门都看过了。
宫内没有秘密,赵从贵才出面问了一句,正定门就有消息来报:“衣将军出宫了。”
“嗐!”
歪在软椅上的赵从贵猛地一拍大腿,拧得不能动弹的腰椎更痛了!
圣人左右不准许侯爷出宫,侯爷这是打算先斩后奏了啊?若是天色还早,赵从贵必然会派人去给衣飞石送信儿,问题是现在宫门已下钥,赵从贵想派人出门也出不去了。
他只能无奈地挥挥手,道:“回太极殿。”
守在殿外的银雷惊讶地看着被抬进来的赵从贵:“公公,您这不是……今儿不是歇着么?”
赵从贵颤巍巍地由小太监扶着起身,摇头道:“可别说了,侯爷出宫去了。嗐!”
银雷也吃了一惊,刚才陛下还问晚膳备好了没,这要是知道侯爷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他是常年服侍在皇帝跟前的奴婢,深知皇帝脾性。圣人御下宽严相济,若是无心之失,圣人绝不会怪罪,可要是明知故犯,圣人眼里也绝不揉沙子。上午侯爷就说想回长公主府和镇国公说什么,圣人搂着侯爷不放,只说想念,要侯爷早些下差回来,侯爷也答应了。
……答应了圣人的话又反悔,圣人怕不得大发雷霆?
银雷脊背一缩,开始羡慕轮休回家探亲的朱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