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吃了午膳歇了觉正在太极殿与陈琦、裴濮商量平价粮试点是否可行。
各地粮庄丰收之后,刨去皇粮国税、粮食公司各项费用、扩大粮庄的预留谷种,库存仍旧是个极其好看的数字。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谢茂预计在太平八年到十年之间,在三百个中县进行平价粮试点。
简单粗暴一点说,经过今、明两年扩张累积,才成立两年的粮食公司就会成为谢朝最大的粮商。
因粮食公司最大的东主就是谢茂本人他要求粮食公司在三百个中县进行平价售粮统一定价,以保证当地百姓能吃上最平价的稻米。
如今谢茂和大臣商量的问题就是,这个试点是否会对当地农户产生不利影响?
毕竟,谷贱伤农。
谢茂推行平价粮的想法很简单,太平八年冬,北地有雪灾紧跟着太平九年春,就是洪涝。
但凡遇见天灾,粮价哄涨是必然。饥民多粮食少,供需关系就是如此残酷。
陈琦、裴濮都被谢茂磋磨惯了皇帝这粮庄搞了两年,如今提了想法要搞试点,两位老臣都不敢直说不行。陈琦说这三百个试点是不是多了点?可以先试三十个嘛。裴濮说统一定价太好了啊咱们保持一个不伤农的粮价就行了。
反正谢茂也是先给内阁、户部吹吹风,君臣正在扯皮打太极,宫人回禀说,谢范求见。
谢范来宫中见他不省心的闺女,也得先来太极殿给皇帝请安。
谢茂和陈阁老、裴尚书说得兴起,随口道:“叫黎王先去给太后请安,朕再宣他。”
谢茂和陈、裴二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初步划了个试点范围出来,眼看未末时牌,再不放人裴尚书就出不了宫了,谢茂即赏了二人茶饭与宫中新裁的秋衣。
两个经常在太极殿拿福利的大臣也麻木了,又吃又拿美滋滋,出门时还有小太监帮着提包袱。
谢茂方才下榻舒展筋骨,问赵从贵:“六哥在长信宫还好?可曾痛打不孝女了?”
赵从贵躬身进来,说道:“好着呢,团儿郡主向黎王殿下认了错,倒是黎王殿下哭了一场。”
谢茂噗就笑了,他六哥就这脾气,骨子里的文艺青年是不是都比较多愁善感?奔波在外四个月,找女儿找到全没脾气,好容易赶回来了,不说教训女儿两句,女儿没哭,他倒先哭上了。
正说着话,衣飞石下差回来了,匆匆施礼:“陛下,臣家中有事,即刻就要出去。”
谢茂叫宫人服侍他擦脸,亲自端了茶给他,问道:“何事?”
“臣兄似有些……不好了。”衣飞石答得有些艰难,“家中来消息叫臣回去,臣兄……还想再见臣一面。”
这个消息对衣飞石而言也很意外。衣飞金自从西北回来之后,一直在长公主府“养病”,也常有大夫在长公主府进进出出府上有长公主和衣飞金两个“久病卧床”的病人,有大夫出入很正常。
衣飞石一直以为大夫就是个幌子,哪晓得衣飞金真的病了大半年了,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和衣飞金虽反目,其实近二十年感情极好,对他而言,衣飞金当得起长兄如父四个字。
陡然听说衣飞金都快不行了,他哪里还坐得稳?
“那你快去,赵从贵,快去太医院请太医,马上跟着公爷出宫。”
谢茂亲自拉着眼眶泛红的衣飞石出门,扶他上马,说道,“你骑马出去,仔细脚下,太医药材马上就跟着出来。小衣,你别着急,你大哥还在壮年,不至于此。你告诉他,若为前途郁郁,大可不必,他是你的哥哥,便是为了你,朕也能再用他,叫他宽心!”
衣飞石抿嘴看着谢茂,一向知道皇帝对自己宽容,却不知道真的宽容至此。
“去吧去吧,仔细脚下。”谢茂轻拍了马臀一下,送衣飞石快马出宫。
衣飞石第一次在宫禁中快马疾驰,雪白的御马撒开四蹄奔驰在御道上,清脆的马蹄声老远就吸引了守宫的羽林卫目光,侧目望见马背上襄国公颀长潇洒的身影,心中纳罕:咱们将军最是谨慎守礼,皇帝陛下虽赐了皇城骑马的荣耀,可也从不见他肆意打马飞驰,这是出了什么事?
衣飞石一路从未央宫打马飞驰进长公主府,撂下马鞭就往衣飞金的院子跑。
曾经府上最堂皇富丽的长丰院带着一股腐朽的苔痕,初秋就只剩下满池残荷衰草,路过演武堂时,曾经平整的地砖零零星星地生起杂草,挨着屋角的竟有半尺高。
衣飞石一头扎进正房,满屋子药味浓得刺鼻,衣尚予守在床边,衣长安、衣长宁跪在床脚,瘦脱了形的衣飞金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小厮正在给他灌参汤吊命。
“大哥!”衣飞石伏在床前,紧紧握住衣飞金的手,声音哽住,“大哥,我是小石头。”
衣飞金慢慢睁开眼,眼神涣散地转了一圈,才聚焦在衣飞石身上,看着两年不见成熟了许多的弟弟,他费力地说:“……好。”
“哥你怎么这样了?我不知道……”
衣飞石后悔极了,他很少回长公主府,回来了也是给衣尚予请安,和两个小弟弟吃饭。
长公主的院子他进不去,衣尚予不让他进去,所以,他回府时只能在长公主的院门外磕头。
衣飞金的院子他也进不去,这就不是衣尚予不许了,而是衣飞金不想见他。他先前还会在门口稍等半个时辰,在门口转上一圈再走。年轻毕竟负气,衣飞石自认问心无愧,长兄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如此刁难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他连衣飞金的院门也懒得去转了。
现在看见衣飞金曾经威风彪悍的体格瘦成皮包骨,他心里那点儿不痛快瞬间就消失了,他能记住的只剩下兄长从前对自己的好处与庇护,霎时间悲痛得难以自抑,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忍着些脾气,若是从前在大哥门前多站半个时辰,或是多求一句,大哥是不是就让我进门了?
没有人能在一夕之间就瘦成这样。衣飞石想着自己与皇帝风流快活的时候,兄长正缠绵病榻不起,自己竟然连侍药添汤的本分都不曾尽到,更是惭愧无地。
“……我……不成了。”衣飞金吐气轻喘,似是无力吸气,满脸虚弱,“石……石头,哥……自私,你呀……你无嗣……叫……叫……”
他说了半天,似是累坏了,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叫宁儿,给你……”
“承……承嗣。”
一句话说完,衣飞石呆了呆,明知道皇帝不喜欢衣飞金一脉,明知道衣长宁怨恨自己,看着奄奄一息的长兄,想起自己孩提时,兄长抱着自己四处玩耍的往事,想起这么多年,兄长对自己的庇护爱惜,衣飞石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好,宁儿给我做儿子,他就是我亲儿子,我的爵位都给他!”
“不……不给……爵……”衣飞金握紧他的手,费力地说,“他……你教……他……还有……救。望他……成人,不遭……横祸……”
说到这里,衣飞金眼里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似是绝望。
“安儿……我的安儿……”
衣长安哭着把衣飞石挤到一边,拉住衣飞金的手:“爹,阿爹!你别求他!他害死阿娘,害死你,弟弟为何要给他做嗣子?爵位有何稀罕?咱们不要!”
衣飞金已近弥留,被儿子拉住了手却也甩脱不开,只看着衣飞石眼睁睁地流泪:“我的安儿……废了啊……废了啊……”
衣飞石被他哭得心中剧痛,哽咽道:“大哥,你别伤心,我会看好安儿宁儿,我会教好他们……”
“宁儿。”衣飞金只保小儿子,对大儿子已经绝望。
衣飞石哽了一下,半晌才点头:“好,宁儿。大哥,你放心……”
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看似目无表情,眼底却有一丝湿润。
他再是心冷如铁,衣飞金也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他驰骋沙场的臂助,是他曾经想要传继香火爵位的大儿子。衣飞金出生之前,马氏欣喜地告诉他孕信,说梦中有麟儿入怀,锦衣飞金,灿若朝阳,待衣飞金出生时,果然是在一个朝阳灿烂的清晨,所以得名飞金。
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捧在手里的第一个小生命,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去看着他长大,成人。
却争不过命数。
眼看衣飞金呼吸渐短,衣飞石本不愿仗着皇帝宠爱乱施恩惠,这会儿也忍不住拉住衣飞金大声说:“哥,你别睡,我出宫时陛下说了,他要用你,他愿意用你,陛下要你莫要郁郁前程,只要你好起来,他还叫你带兵,哥,你醒一醒……”
“我死爱妻……”衣飞金笑了笑,眼神涣散支离,“……却非前程。”
话音刚落,生息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