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心中很清楚,他自己绝不会放过任何伤害谢茂的人。
可是衣尚予不一样。衣尚予敬重忍让的一直都是天下太平看顾的是大局。谢茂没死之前衣尚予不会让任何人谋逆、伤害皇帝然而一旦谢茂死了,衣尚予也不会执着于替谢茂复仇。
死掉的谢茂对衣尚予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衣尚予只会在谢茂死后,选择最快平息时局、顺便保全家族的势力来扶持。
若衣长安倚仗的就是这一点儿疯狂侥幸,也未必不能绑住镇国公府与他同上一条船。
龙幼株问得点到即止。
襄国公与皇帝是什么情分,外人不知道她这个情报头子太清楚了。
她半点儿不怀疑衣飞石会倒戈,她担心的是衣尚予壮着胆子提醒衣飞石,也是希望衣飞石能分心看着些镇国公府那水泼不进的镇国公府,她想盯住了,除非彻底撕破脸。
若换了年少气盛的衣飞石,少不得又要怀疑龙幼株暗中针对自己。如今想一想,龙幼株问得没有道理吗?衣尚予确实就不是忠于皇帝的人啊!他忠诚的对象始终是天下太平。
这让衣飞石心中极其难过甚至有些不平。
衣飞石想起自己无数次回太极殿看见皇帝枯坐在灯下批那满桌子奏折的身影。
他的陛下是那么勤政的皇帝啊。
皇帝做得不好就会被骂皇帝辛辛苦苦伏案辛劳时,又有谁心疼过皇帝?
人皆羡慕皇帝至高无上的身份,生杀予夺的权力,从没想过皇帝的生活,并不是戏本中描述那样今日御花园妃嫔争芳斗艳,明日贤臣良将在朝,后天就万国衣冠拜冕旒,开疆拓土夸圣明。
“我也想不通。”衣飞石也没有正面回答龙幼株的问题,同样点到而止地回答,“且不说我绝不会让他得手。就算他得手了,唯一能住的也不可能是太极殿我亲手送他进棺材。”
这态度可谓极其明确了。衣飞石会留心长公主府的动静,不会让衣尚予有机会倒戈。
龙幼株对衣长安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她虽然没什么直接的证据,可她不相信衣长安是无辜的。
“先把他关起来。”衣飞石不相信这世上有查不明白的案子,风过留痕,雁过留声,总会有端倪遗留下来,“对外报丧,就说长安侯暴病而亡叫荣臬司来办。”
衣飞石孤身前来未必有人知道,龙幼株与听风营则不然。
他们匆匆忙忙一人双骑打马而来,只怕早就惊动了赤峰城里里外外。
如果衣长安真的安排了什么计划,此时对外宣布他“暴亡”的消息,就是故意打草惊蛇。不管这条蛇受惊逃窜还是暴起伤人,只要确实有这么一条“蛇”,它就必然会作出反应。
荣继珍是凉州按察使,标准的地头蛇。衣飞石和龙幼株想要安排机密事宜,找他来办最妥当。
被敲昏过去的衣长安就被关押在荣继珍的书房里,听风营与听事司各自安排了人手,对他交叉看管。衣飞石则向龙幼株要了当地听事司前几个月监看衣长安的一手线报,试图找一找异常处。
荣继珍在家里找了个偏院,弄了个新死的囚犯装在棺材里,这就布置上灵堂了。
衣长安家就安在赤峰城,娶了妻室,生了儿子,生意做得那么“大”,大掌柜、大管事、大管家都是一拨一拨的。衣飞石吩咐对外报丧,荣家第一个奔的就是赤峰衣家。据说衣大奶奶闻讯就厥了过去,至今还躺在床上,儿子太小也不能独自出门,就来了一帮子大掌柜、大管事……
能给衣长安做大掌柜、大管事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进门先施礼叩拜,也不忙去看衣长安的灵堂棺木,先表示我们大少爷是有家的,哪怕您是家严故旧,也没有在您府上支灵堂的道理。
总而言之,废话少说,甭管死了活的,把我们大少爷交出来,我们要带走!
荣继珍直接把他们带去看那口棺材,那倒霉的新死囚犯传了衣长安的衣裳首饰,手脚肿大无法辨认细节,脑袋就跟熟透了的大西瓜被砸碎似的,那血肉模糊的……
“已请了赤峰城手艺最好的殓师,实在洗不出来……”荣继珍府上的师爷忙解释道。
“这……我们家大少爷究竟是……”大掌柜勉强镇定地问。
“哎,这不是……”师爷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往天抱拳,“那边来人了么?我们臬台大人恰好去了衙门,回来就……唉。你看这事儿闹的?老兄弟,也不是我们臬台大人不懂规矩。按说大少回家搭灵棚叫家眷孝子操持才是正经,可京里来的那一拨不肯放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这师爷连哄带吓忽悠了一阵,反正荣继珍咬定了不能带走尸体,来的这一拨又都是下人,难道还敢在按察使府上动手抢人?只得老老实实给棺材里的“衣长安”上了香烧了纸,铩羽而归。
听事司与听风营各出一人,跟在这一拨大掌柜、大管事身后,紧紧盯着行事。
与此同时,听事司配合打草惊蛇的计划,征调按察使司衙门衙役在城中大肆搜捕查问,闹得鸡飞狗跳。
衣飞石翻了半天卷宗,衣长安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他贪财爱色、欺行霸市的纨绔形象,除了越看越讨厌他之外,衣飞石没找到任何可疑的线索。
唯一比较奇怪的是,两年前,与妻子陆氏向来感情甚笃的衣长安,莫名其妙和陆氏闹了别扭。衣长安搬到别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后来趁着陆氏生辰的机会,他才与陆氏重修旧好。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根据听事司的调查说,陆氏出身贫家,长得也不算顶漂亮,与衣长安在殷家老宅邻居相识。衣长安到年纪就把她娶进了门,也没有带她回京城拜庙上族谱。平时夫妻二人感情非常好,衣长安花心爱色,陆氏从不嫉妒,衣长安养花魁养小星,在外鬼混却从不在外过夜。
妇人守妇道,丈夫知分寸,这是很典型的“恩爱”夫妻。基于这种关系,二人不可能轻易吵架分居。除非,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理由。
龙幼株敲门进来,衣飞石说道:“这个陆氏……”
“衣长安的妻室陆氏行事非常怪异。”龙幼株与他同时开口。
“请讲。”衣飞石没什么具体发现,只是觉得陆氏与衣长安分居颇为可疑。
“凡人死了丈夫,除非病得起不了身,总得挣扎起来看一看吧?底下人来报,陆氏下午晕厥之后,半盏茶功夫就苏醒了,此后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期间见了回府禀报的掌柜、管事等人,随后带着儿子照常吃了晚饭。哄儿子睡下之后,她也回屋睡下了。”
龙幼株为了监看衣长安,往凉州派了不少得力心腹,在衣长安府上自然也有眼线。
这个陆氏的反应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丈夫死了,她除了派下人到丈夫死去的府上看了一眼,自己该吃吃,该睡睡,半点儿不耽误啊。
衣飞石想了想,说:“衣长安两年前曾与陆氏分居两个月。”
他拿出一纸线报,指着衣长安当初离府居住的别院,说道:“派人去这里看看。”
“久荷山庄。离此八十里外,确实不大寻常。”哪有人城里住得好好的,和老婆吵架就奔八十里外的别院去住?未免也跑得太远了些。龙幼株即刻出门差人快马去查探。
衣飞石看了看窗前漏箭,夜已深了。
皇帝此刻该歇了吧?又觉得自己不在,皇帝说不得又熬夜看折子了。
他觉得也有几分犯愁,自从赵从贵荣养之后,郁从华升了太极殿监事,那小子对皇帝也忠心,就是胆子小,尤其不敢得罪皇帝,根本不敢赶皇帝去睡觉。如朱雨、银雷这样的老人,近年也越发不敢和皇帝犟嘴硬顶了……
“公爷!”门外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衣飞石依稀记得,是龙幼株身边的下属?
“进来吧。何事?”衣飞石问。
夏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施礼道:“公爷,天使到了!说有旨意给长安侯。”
衣飞石意外极了。他知道龙幼株是跟着谢洛出门,听到风声后自己赶来的,可是,听风营就是皇帝差遣来的人啊皇帝知道他离开之后,迅速召见了他父亲,叫衣尚予派人来拦他。
现在又来一拨天使是什么情况?
“来的是谁?可曾说带了什么旨意来?”衣飞石将手里卷宗封好,放进带锁的箱子里锁住。
他立刻准备出门迎接天使。毕竟是皇帝的使者,他能弄个死囚糊弄衣长安的老婆,可不敢跟皇帝的旨意撒谎说衣长安“死”了。
“郁公公亲来了,随行还有一位礼部的大人。”天太黑,夏采没看清那礼部的官员是谁。
衣飞石理了理衣袍出门,前院已经灯火通明,布置好香案,准备迎接圣旨了。
他被人拦在了月牙门下,说道:“先生,外头是陛下所赐丹书铁券!”
衣飞石耳朵里嗡地一声响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耳力。
绝不可能听错。就是丹、书、铁、券!
拦住他的人穿着礼部五品文官袍子,顶戴纱冠,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是一种令人熟悉的真诚与关切,是百里简。
被皇帝派来宣旨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目前最得用的御前大总管郁从华,一个就是深受衣飞石大恩的百里简。恰好百里简在礼部任职,哪怕部门不大合适,皇帝非要差遣,也勉强能凑数。
为什么是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因为皇帝怕生变故。
郁从华深知皇帝心意,百里简则是真心为衣飞石着想。
这二人才会真正披星戴月疯狂打马带人来颁旨,绝不会耽搁一丝半毫。
衣飞石很了解谢茂,谢茂从未想过给衣家颁赐丹书铁券。皇权从来只在皇帝一人。太宗颁赐的丹书铁券真能管得住后世的皇帝?文帝、孝帝颁了丹书铁券下来,这家人犯在了谢茂手里,谢茂想杀一个泄恨,这家人还敢把丹书铁券拿出来吗?不拿出来还能活,拿出来全族皆死。
那么,为何如此突兀地改变主意了呢?因为,丹书铁券是给衣长安保命用的。
谢茂本想悄悄把衣长安的案子抹了去,哪晓得衣飞石不管不顾来凉州清理门户。这要真查出个所以然来,衣家还能说得清么?世人不怀疑衣飞石是来杀人灭口么?谢茂绝不愿意衣飞石卷入任何家门不幸的丑闻之中,他不惜用丹书铁券的方式,保衣长安活命。
这案子不必查了。就算死罪朕也赦了,你马上回来!
“赦罪券以战功颁赐镇国公,镇国公免死十次,子孙三代免死三次。”百里简向衣飞石交代皇帝的旨意,“铁券已在礼部记档,另一半上存印绶监。”
衣长安当然没有资格得到丹书铁券,谢茂直接把丹书铁券赐给了衣尚予。
作为镇国公府第三代长孙,衣长安蒙祖荫免死,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皇帝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庇护襄国公,百里简十分替恩公高兴。
他少年时进京赴考,重新与幼年恩人维系住了交情,渐渐地也知道了皇帝与襄国公的暧昧关系。原本他也觉得恩公是受了皇帝胁迫强索,还担心恩公一旦失爱下场不妙……
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失爱”这事儿,起码再十年内也不会发生。就皇帝这回办的事儿,哪里是皇帝对臣子啊?普通人家丈夫都没这么让着妻室的。简直像老子护着儿子。
衣飞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很感动。皇帝又抽风了。抽了这么大一个。又是为了他脑子抽风。
可是,这完全把他的布局捣乱了啊。叫衣长安出来接旨,他还查不查案子了?不叫衣长安出来接旨他还真不敢当着这么多知情人的面,忤逆皇帝的圣旨。
不是他害怕皇帝责罚训斥,而是,他不能用任何方式冒犯损害天子的威仪。
院内灯火通明,月牙门下寒光似水。
衣飞石心中既甜蜜又无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震撼。每当他认为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已经到了极限时,皇帝总能抽一个大的,把他震得像个毫无见识的乡下人。
朕有多爱你?明天才会真正知道。
永远都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