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往衣尚予背后一站,习惯了身边有人的谢茂顿生孤家寡人之感。
他端坐高堂之上看着难得低眉顺目的衣尚予心中也是无趣得很。随手撂了手里攥着的长佩问道:“昨日长街喋血究竟何事?”
“子孙不肖愧对圣君深恩,臣有罪。”衣尚予说着又要下拜。
“行了您就赶紧说吧朕没功夫跟这儿瞎折腾。”谢茂没好气地冲衣飞石发作,“你跟着添什么乱?还不把父亲扶起来?”
皇帝说把“父亲”扶起来,究竟是无心省略了那个“你父亲”,还是就想称呼衣尚予为“父亲”各人心里有数。搁往日,衣飞石必然心里甜滋滋的如今正为家中不省心的破事羞耻惭愧,闻言越发觉得自己当不起皇帝这份爱重。
他闷头将衣尚予扶起低声道:“长宁自幼受我管教,教不好,都在我身上。”
一边认错,一边跪在衣尚予身边,低头等候皇帝训斥。这是代替父亲受讯。
谢茂冲他瞪了几眼,衣飞石低着头又看不见只得作罢。
整个镇国公府有资格代替衣尚予来给皇帝跪着请罪的人也就只剩下襄国公了。
至于昨儿犯了事的罪魁小辈甚至有弑君之嫌的衣长安,都只有老实押在下处等候发落的份儿,想面圣自承罪过?多大的面子能让皇帝亲自来听审?
衣飞石这个跪着听训斥的人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衣尚予来交代。
“昨日长山王府派人来家中送了两车药材,娴郡主打发人原封不动往襄国公府送。如今查实,送药材是假,送刺客是真。刺客就藏在药材箱子底下的夹层之中。马车出门之时,被衣长宁看出破绽,追了出去阻止,两边斗了起来,死了些人。”衣尚予说得不算明白,可也绝不算含蓄了。
襄国公府有一条通往太极殿的密道,这事儿是皇帝藏着的秘密,就算看破了也不能说破。
所以,衣尚予只说是往襄国公府送刺客。单这罪名也够灭九族了,谁不知道皇帝经常在襄国公府盘桓?往襄国公府送刺客,难道是去刺杀身手非凡的襄国公的?那不是找死么!必然是冲着皇帝去啊。
谢茂都惊呆了。
往襄国公府送刺客?这是想杀朕?
这几个孩子莫不是脑子残废了吧?真当朕的御前侍卫都是吃素的?
谢茂满以为那边撑死了就是想杀衣长安灭口,敢情这帮脑残孩子被逼得狗急跳墙,直接不管不顾开大招了?
衣飞石倒不是很奇怪。衣长安与谢泓、谢娴密谋弑君,衣长安固然是存心自污,可谢泓、谢娴若不是深信了这个计划能成功且愿意执行这个计划,又怎么会和衣长安同流合污?
所不同的是,他从前以为衣长宁也牵扯其中,昨天闹了这一场,反倒让他心中松懈了几分。
至少,他教出来的孩子,没有真的想杀他的陛下。
否则,陛下面前,他如何自处?
“查实了么?”谢茂问。
“涉事人等皆已处决。人证、口供,一应皆无。仅有藏匿刺客的药材箱子还在。”衣尚予道。
这样要命的事情,衣尚予哪里还敢留下活口?涉事者昨天在衣家门口就被衣长宁和衣家护卫杀了个七八成,剩下几人抬回府里也是一刀一个抹了脖子。查问证供?现成的谢娴就足够了。问什么下人?
衣尚予从未想过杀人灭口遮掩此事。
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要庇护衣家,若自家再动手脚欺瞒皇帝,反倒触怒皇帝,得不偿失。
“说说吧。”谢茂也认同衣尚予的处置方法,不过,他还想听一听细节。
“昨日下午申时末牌,娴郡主差遣下人回长山王府传话,称身体微恙,请王妃拨两个嬷嬷到家中,帮忙照顾衣明敏。”
“今日清晨,长山王府三位嬷嬷奉命来家中照看。”
“未时初,长山王府门客许旋前来送礼单,一个时辰之后,装有刺客的药材礼车送到。”
“娴郡主命人拿了衣长宁书房私印,誊抄礼单用印之后,命长山王府送礼下人直接将刺客药箱送往襄国公府。”
“为取信襄国公府,娴郡主调用了家中车驾,并让家奴更换了衣家奴仆衣裳。”
“此事惊动了衣长宁,匆促提剑追了出去。”
所以才有了昨日听事司下属在门口看见的那一场闹剧。
昨天在衣家长街上与衣长宁对砍的,根本就不是衣家家奴,而是长山王府送来的刺客。
谢娴回家送信,上午来的三个嬷嬷,就是王妃送来的下人,王妃对此不知情,三个嬷嬷也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午后出府的谢泓陪读许旋,与随后出门的二王子妃刘氏。
许旋送礼单上门,和谢娴商量刺杀计划。
谢娴答应计划之后,刘氏带来的长山王府车驾就装上药材和准备好的刺客,送进长公主府。
长山王府的礼车不可能进得了襄国公府的门。只有长公主府的礼车才能进去。
许旋最擅临摹笔迹,有谢娴这个家贼帮忙,学着衣长宁的笔迹誊抄一份儿礼单再简单不过,再用了衣长宁的印,进门的帖子就到手了。除此之外,谢娴还弄了几十套衣家家丁半新不旧的衣裳,让长山王府来的刺客换上。
之所以冒险在长公主府就更换衣裳,是因为一旦礼车出府,太多人盯着了。
半道根本没有机会换衣服。
出门是长山王府的礼车,突然打个跌就成了衣家的礼车,太引人注目。
所以,谢娴只能让他们在长公主府换衣裳,还得换上衣家的车驾。
她一心一意只防着衣尚予,丝毫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哪晓得就被衣长宁撞破了此事。
衣长宁本来是觉得妻子贴心,笑道:“你身子不爽利,王妃给你送了药材,你自己用就是了,哪里就巴巴地给二叔送?他老人家身体好着呢。”又说,“你真是孝顺。咱们家里药材也不少,明儿我去找祖父给你挑些上好的人参雪莲,必不叫你这贤妇吃亏。”
谢娴敷衍他几句,他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一时兴起又想亲自去给二叔送东西,就撞见了换衣裳的长山王府下人。衣长宁就觉得很奇怪。换衣家车驾也罢了,衣家又不是没有下人,何必要长山王府的下人换了衣裳去送礼?
这时候他也没想到谢娴有何不妥。
在他心目中,妻子是最纯善温柔之人,根本不可能把谢娴往恶处联想。
“娴儿,怎么叫王府下人去送礼?咱们家也有人……”衣长宁道。
谢娴居然面不改色地撒谎,说道:“大哥才回府上,祖父眼看着脾气也不大好,咱们就别生事了。不过是拉几车礼,我娘家来人顺手就送了,如今天儿也晚了,再调府上下人套车赶马也来不及……”
衣长宁是信任妻子,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谢娴这谎话说得极其没有水准,衣长宁顿生狐疑。
他也没有再问,笑呵呵地出门。重新转到车马之前,看着长山王府的下人们,仔细打量。
这群人训练有素极其沉默,和普通家丁就不大一样衣家家丁都是老卒充任,护卫与家丁全都是彪悍老练之人,这不奇怪。长山王府可没有衣家这样的底气,护卫是武者,家奴就是普通人。什么时候,长山王府的家奴也都有这种资质了?
衣长宁看着礼车一辆一辆出门,藏了刺客的礼车自然更重一些。
……两箱子药材,能有多重?
衣长宁再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就是白长个脑袋了!
惊讶愤怒之下,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喊家中护卫,孤身一人提着剑就追了出去。
长山王府的刺客也都是提着脑袋办事,个个紧张得不行,见衣长宁提剑而出,皆知事情暴露,根本不必衣长宁质问,直接就操刀跟衣长宁砍了起来。衣长宁乃是衣飞石亲手教养,剑花抖开寒光一片,根本没人能近身。
然而,他在海州被衣飞石踹了一脚,心脉着实伤了,气急之下牵动旧患,当场就哇哇吐血。
后来衣家侍卫闻讯而至,赶来收拾残局,就不必赘言了。
谢茂见衣飞石低着头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拳头却已攥紧,知道衣飞石还是气疯了。
谢茂只得衣飞石这一个心尖子,衣飞石的唯一一片逆鳞则是谢茂。当日有刺客威胁到谢茂性命,衣飞石不惜千里追杀,必要除之而后快。如今想要刺杀皇帝的人居然是自家媳妇,借的还是自家的势,爬的是自己亲自扛起的梯子,谢茂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衣飞石有多愤怒痛恨。
他散朝之后急忙跟出宫就是怕衣飞石气坏了,连忙安慰道:“总归宁儿还是个好孩子……”
哪晓得不提衣长宁还好,提起“宁儿”二字,衣飞石指缝间血都渗出来了。
“行了朕知道了,外边听事司已经摁下了,家里的事国公爷处置了就是。长山王府朕也会有旨意下去,就不必多费心了。天色不早,朕先回銮”他说着站起身来,走了一步。
衣尚予欲拜别恭送,衣飞石居然也跟着衣尚予,似乎不打算跟他回宫。
“襄国公,小衣爱卿,朕孤身出来,若无人伴驾,只怕不大安全。”谢茂道。
衣飞石膝行上前一步,磕头道:“求陛下稍坐片刻。臣处置好家事,再服侍陛下回宫。”
不等谢茂准许,他已冲衣尚予也磕了头,说:“恕孩儿不慈不悌。”
衣尚予眼睛瞬间就红了,一把拉住他:“你大哥只剩他了!”
“父亲真要阻止我么?”衣飞石抬头时,眼眶同样泛着红色,“陛下当面,孩儿不欲对父亲无礼。求父亲松手,放孩儿出去。”
衣尚予不是觉得衣长宁不该死。若衣飞金还在,若衣飞金还有哪怕一个儿子,衣尚予都不会阻止衣飞石去清理门户。可是,衣长安已经死了大半,衣飞金存世的骨血就只剩下衣长宁了。
舐犊情深,念及早逝的长子,衣尚予委实不舍,只得死死拉着衣飞石不放。
谢茂才知道衣飞石居然是要去杀衣长宁!
衣长宁是什么人?那是衣飞石悉心养了十多年的嗣子,当初为了衣长宁还差一点跟谢茂冷战。谢茂不在乎衣长安,养在外边的侄儿,既不是亲儿子又不是养儿子,杀了就杀了。
这要是真把衣长宁也砍了,小衣只怕也得去了半条命吧?
“卿二人在朕跟前如此惺惺作态,是怕朕秋后清算不成?”谢茂似笑非笑地问。
一句话,就把真情实感争锋相对的父子二人都骂僵住了。
皇帝都不耐烦地说是惺惺作态了,再僵持下去,说不得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呢?
衣尚予想保衣长宁也是因为皇帝不怪罪,如今皇帝不乐意了,他也没脸要给不省事的孙儿求活路。正经就是九族皆诛的罪名,皇帝要砍他全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理亏。
衣飞石知道皇帝不是真心厌恶,可是,哪怕皇帝是开玩笑,这玩笑也像是抽他的脸。
衣尚予才松手,他就低头冲谢茂磕了头,道:“臣即刻就回来。”
谢茂岂会准许他真去杀衣长宁?
显见衣飞石此时钻了牛角尖,衣尚予都治不住他,谢茂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哄不住。
“行了别演了,小衣,跟朕回宫。”谢茂就不打算哄了。
哪晓得这些年衣飞石脾气见长,皇帝不许他走,他撂了话也敢直接起身离开。
“拦住了!”谢茂厉声道。
皇帝近年很少高声呵斥,陡然发作,竟是声色俱厉。
不止守在门前的御前侍卫即刻出手,连更外围的衣家护卫都悚然而动,将衣飞石团团围住。
惊动了侍卫,皇帝又发了脾气,衣飞石再有多好的功夫,也不敢往外闯。见面前的御前侍卫都紧张地盯着自己,眼含戒备,衣飞石即刻按照规矩,将身上的短匕、长剑一齐抛于地上,再转身走回来。
“劳烦公爷借朕一间别室。朕要和小衣爱卿单独说话。”谢茂冷着脸说。
衣尚予施礼告退,临出门时,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低头不肯与他对视。
堂中内外侍人都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银雷守门站着。
衣飞石上前跪下,低头道:“臣知罪。”
“你心里不痛快,朕知道。”谢茂没有着急扶他,任凭他跪在地上。
“说到底这是朕的错。当日你不许宁儿与娴儿的婚事,一力劝阻,是朕越过了你,越过你父亲,下旨赐婚,硬将谢娴嫁给你家。朕对不住你,给你家指了三次婚,没有一次是好婚!”
前有衣琉璃死于裴露生手刃,后有谢团儿与衣飞珀终成怨偶,谢娴干脆就是个坑全家的。
“陛下,丈夫者,修身齐家。娴郡主过犯,衣长宁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衣飞石顿了顿,始终不肯抬头看谢茂,“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说到底这是臣对不起陛下,衣长宁该死,臣亦该死。陛下不该一意放纵,求陛下降罪。”
“衣飞石,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谢茂问道。
衣飞石当然亏心。
他知道皇帝舍不得杀他,他也舍不得离开皇帝。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憋得难受。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皇帝一句训斥责问都没有,一心一意庇护。见了他都是哄着,百般宽慰淡化此事的影响,只说不碍事,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那可是谋逆!弑君!
他亲自教养的孩子,闹出这样的事来,他脱得了干系么?
他最想的根本不是一掌拍死衣长宁,而是拍死自己。若皇帝因此厌恶他,他必然要自裁谢罪。此时不能自伤,皆是因为皇帝舍不得他,他还得好好地活着,陪着皇帝。
“求陛下降罪。”衣飞石低声道。
“既然你存心求朕责罚,朕给你指条路。”
“是,臣万死不辞。”
“你去把谢娴、衣明聪、衣明哲、衣明敏都杀了。逆贼之后,朕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