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自请统管听事司谢茂却绝不可能让他沾手此事。
再是把自己忽悠瘸了涉及到衣飞石名声,谢茂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重生几次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保衣飞石却不遗余力。若他愿意让衣飞石陷入流言蜚语还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修礼立男后对谢茂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肯这么做正是爱惜衣飞石身后令名。
如此大义凛然之时谢茂也不能承认对衣飞石的私心,另寻了个理由:“你来统管听事司自然是好朕也放心。不过为此后百年计,听事司以妇人为总裁更为妥善。小衣以为呢?”
“臣遵旨。”
这理由衣飞石没法儿反驳。就有一腔愿为陛下效死之心也得乖乖地听从陛下的安排。
皇帝说听事司交妇人总裁如今的听事司指挥使就是龙幼株,比她官位更高的女子,只剩下黎簪云。总不可能交给黎簪云掌总吧?剩下的还能有谁?
衣飞石想起如今正在家里养孩子的谢团儿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谢茂南巡本就是为了解开衣飞石的心结如今出来微服私访不到两天就说得七七八八了谢茂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只因御驾露了行藏,再也没法儿去彤城偷偷走访他就带着衣飞石在彤城附近的佘山、乌山玩了两日,几位大臣随行伴驾留了好几篇脍炙人口的诗文。
随着御驾扈从大队伍在彤城汇合太后銮驾也跟了过来谢茂又陪着太后去东湖划船赏景。
所有大臣都是一脸懵逼:陛下还真是出来玩儿的呀?说好了巡幸深埠呢?
再过数日京城听事司送来折子,奏曰,陈瀚已招认买凶阉割贾士廉一事,为了保证贾士廉去势之后还能活下来,陈瀚还刻意重金聘了一个京中专替宫监净身的老匠人,布置好蚕室,照顾贾士廉养伤。
至于勾结彤城学官革除贾士廉功名一事,陈瀚并不承认,听事司也没查出证据。
“诸卿以为如何?”谢茂问道。
被皇帝钦命彻查此案的是礼部尚书窦蜀珍,黎洵、李玑齐齐看他,他就上前一步,道:“启奏陛下,臣在彤城本地细查此案,查实陈瀚其人与前彤城知府张泽云偶有来往,其余人等皆相交泛泛。”
“彤城县学学官冯雅纶乃太平元年丁酉恩科进士。两年前,冯雅纶在钦州任上急病过世,臣在县学走访,上下皆称此人生性刻板固执,不能变通悯人。”
“以臣愚见,此事或与陈瀚无甚关系。”
冯雅纶是太平元年的进士,当时林附殷离朝病休,陈琦还不是首辅,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是文荣老大人,负责吏部选官的则是如今的单阁老单学礼。反正都和陈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至于冯雅纶当年是不是想要拍阁老孙子的马屁,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说得清楚?
窦蜀珍当然不想牵扯太多,于是暗示冯雅纶是个老古板,歧视没了根的阉人,单方面做主革除了贾士廉的功名。否则,一旦扯到谁暗中支使谁谋夺生员功名,谁讨好谁谋夺生员功名,牵扯出来就是一大串利益相关的祸事。
黎洵、李玑也都纷纷附和。
很显然,如今没有人愿意搞事情。皇帝和历代先皇都不一样,处理党争根本不按传统路数,想要照着旧有的经验借机铲除异己,说不准就被皇帝横扫一枪,自己也跟着埋了进去。
谢茂明白群臣的心思,他也不想多生事端。未来还有一场修礼的大风暴,等着呢。
一个买凶残害生员的案子,交给听事司和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审理,没多久就水落石出。
皇帝离开青梅园之前,召来芈氏老妇和贾士廉,告诉母子二人判决结果:陈瀚被施以宫刑,罚银五百两。罚没的银子没充公,被皇帝提来赔给贾士廉母子做日常嚼用,省吃俭用一些,一辈子也尽够了。
芈氏老妇磕头哭喊老皇爷,送走御驾之后,又有几波人陆陆续续回来给送东西。
最先回来的是朱雨,他来送的是皇帝私下赏赐的十亩良田,就在长津镇上。
随后,两个羽林卫跟了来,送了二千两银子。他们是衣长宁打发来的,衣长宁这样的小爷,那真是从小到大不差钱,二千两银子也就是个零花钱,送得半点不心疼。
衣飞石没有动。
他行军打仗见了太多可怜人,一个个去接济也周全不过来,早养成了视若无睹的脾性。
然而,衣飞石虽然没动,衣长宁却派了羽林卫去送银子。上上下下都盯着,皇帝身边的内侍长朱雨大人去送东西了,羽林卫也去送银子了,皇帝和襄国公都动了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底下诸大臣闻风而动,个个派了下人回来送钱送礼物,连负责行军安全的水道行军总督曲昭都赶热闹送了两盒子银饼。
闹到地方上就更不得了了,本地官员拖家带口来拜访,临走时留下各样重礼,有当地富商在长津镇送了一套小院儿给芈氏母子居住,皇帝走了大半个月,芈氏母子家里的访客还是络绎不绝。
贾士廉的两个弟弟也闻风而至,带着一帮子侄儿侄女跪地流泪赔罪,请求母亲和兄长原谅。
芈氏心软,看见儿子和孙儿们诚信忏悔,又怕自己故去后,长子疯疯癫癫无人照顾,有心原谅两个小儿子,重新做回一家人。哪晓得贾士廉平时疯癫糊涂却没杀伤力,看见两个弟弟就成了武疯子,操起菜刀就要砍,芈氏无奈之下,只好把两个小儿子扫地出门。
此后芈氏在皇帝所赐的十亩良田之畔,建起一座小小的庙宇,供上神农老皇爷的长生牌位。
随后,芈氏在庙后建起大院,收养孤儿,活人无数。芈氏故去后,院中养大的孩子继续照顾疯癫的贾士廉,直至贾士廉终老。此是后话。
皇帝浩浩荡荡的南巡并未即刻结束。
从长津镇离开之后,御驾登上龙船,继续往深埠航行。和从前一样,没出去五百里,皇帝又带着衣飞石和诸大臣们去微服私访了。
按说皇帝微服私访,看的都是当地吏治,倾听民心。
让大臣们懵逼的是,皇帝他不这么干啊。
皇帝他到地方就找吃喝玩乐,从不主动打听本地抚民官官声如何,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自己写诗写得稀烂,就指着几位翰林待诏给他的诗句润色,文名最盛的傅觉非头大如斗,天天都要琢磨如何在不伤了皇帝颜面的情况下,把皇帝那一堆不堪入目的律诗绝句改出亮点。
最不要脸的是,皇帝还说,他要出一本南巡文集。
醒一醒啊陛下,真出了这文集会被嘲笑千古的啊,谁不知道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三个大才子是你的枪手?!
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还在继续看各地与妇人相关风俗的改变,看各地听事司的行事做派。
衣飞石发现,越是临近港口州县,民风越是开放。能挣钱的妇人腰板挺直,行在街头意气风发,与丈夫说话时更多几分底气,婆媳二人一起上工的情况屡见不鲜。因沿海各处工坊不少,人手短缺,诸如烧窑、造船等造坊,则聘了不少男工上任。
“烧窑、造船,妇人也可胜任。”衣飞石道。
“民间常以为妇人不洁,烧窑出海皆不许女子沾身。听事司曾授班讲学,养了一批女技工,一次炸窑就毁了所有女船工碰过的大船,没有商家肯买,买回去也没有水手船夫肯登船出海。”谢茂见过龙幼株的折子,知道这其中的种种困难。
衣飞石当然知道避讳妇人的民俗,从前也不觉得如何,如今被皇帝开了那一眼窍,心中就有几分不平:“岂有此理。”
谢茂安慰他:“不着急,慢慢来。何时妇人能进船厂无人鄙视,丈夫能进丝纺无人嘲笑,这世道就对了。”
往深埠一行之后,皇帝宣布返驾回京。
天刚刚热起来的时候,皇帝先召集了内阁诸大臣,礼部尚书、左右侍郎,太常寺卿、少卿,在太极殿偏殿的小书房里,简单地透露了一下自己要修礼的想法。
诸大臣都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皇帝想动一动千古未变的礼法,早在他带着大半个礼部大臣南巡时,朝廷上下就有不少聪明人猜到了。甚至在当年皇帝让黎簪云进上书房,群臣纷纷上折弹劾,皇帝专门把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拎到文华殿,叫百里简专门跟这群上折的大臣们打嘴仗开始,就有不少大臣嗅见了变革的味道。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皇帝动作会这么大。
谢朝自立国之初,就召集翰林院、太常寺订立祀典,此后以命礼部与当朝宿儒修成礼书,规定了上下冠服、车辂、仪仗、卤簿、字学、音乐,所有升降仪节,照礼行事。这一本礼书,赐名宣化集礼。详细到什么程度呢?任何能够想象得到的正式、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所有身份在某个环节里如何行事,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喝什么酒,喝一杯还是抿一口……全都有规定。
通常而言,祖宗遗法完备,倘若没有大的变动,后世皇帝就不会随便修礼。
如今皇帝透了口风,主要修的哪一方面呢?吉、凶、军、宾、嘉五礼之中,凡是涉及皇嗣的,全都要改成不分皇子皇女的中性。比如皇子能做的事,公主也能做。皇子能去的场合,公主也能去。皇子能有的继承权,公主也要有!
满屋子大臣全部疯掉了。
就不说男尊女卑的道理,也不说祭祀天地先祖的吉礼该不该让妇人参与,单说嘉礼,这女人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凡人家中有男有女,有嫁有娶,各不耽误。
现在皇帝非要修礼,这嫁出去的女儿也要家里的继承权,那她还算不算出嫁?
若算出嫁,她继承的一切算娘家的还是婆家的?若不算出嫁,她丈夫的继承权又怎么办?
谢茂啜了一口茶,很惊讶地看着满殿大臣:“这些事情还要朕来琢磨?诸卿寒窗苦读数十载,本就是为了替朕分忧解难。若什么事情都要朕琢磨好了,还要你们有什么用?”
……妈哒皇帝耍无赖!
礼部尚书窦蜀珍第一个撂挑子不干,梗着脖子跪下说:“陛下何曾见过天与地同,上与下同?便是乾坤颠倒天倾地覆,旧天作新地,旧地作新天,天地亦不同!自混沌初开,清于天而浊于地,阴阳始作,男女始分,便没有浑浑一体的道理!陛下使臣做此谬事,臣办不到!”
谢茂也不生气,将茶碗放在桌上,说道:“爱卿办不到,是力所不及,才德不具嘛。朕这满朝栋梁,难道还找不出几个能替朕分忧的大臣?”
他的目光落在礼部左侍郎李冠楠脸上,“李爱卿能办吗?”
李冠楠咬了咬牙,屈膝道:“陛下恕罪。臣,亦不能!”
谢茂再看礼部右侍郎陈梦湖。陈梦湖是陈阁老次子,前不久才受父荫升任礼部右侍郎。陈家才受了一次动荡,根本禁不起更多的波折。陈瀚前不久又出了买凶残害生员的事得亏他爹他爷爷都死了,这事儿没道理牵连到他二叔身上,陈家才逃过一劫,陈梦湖这会儿老实得很。
“臣虽才德鄙薄,愿为陛下效命。”陈梦湖一个头磕了下去。
谢茂就笑了,得,就你了。
五日后,礼部尚书窦蜀珍上折乞骸骨,皇帝准奏。命礼部右侍郎陈梦湖,暂代尚书之职。
又十日,礼部左侍郎李冠楠因病致仕。钦命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升任礼部左侍郎。
太平二十二年夏,皇帝以内阁首辅大臣黎洵为总编篡,单学礼、李玑、沛宣文、陈梦湖、裴濮、梁志高、廖开碧、查清云、尚守志、百里简、黎簪云等,新修太平礼。又诏命州县举荐高洁博雅之士袁鸿志、黎华堂、杨炅、吴超杰、岑威、江上青、顾兴文、黄锦等赶赴京城,礼书。
参与修礼的大臣名单列了差不多二百余人,实际上挂名的总编篡黎洵和紧随其后的单学礼等人,都不会真正参与修礼工作内阁要忙政事,后边跟着六部尚书也都不是闲职,之所以被列进这个编纂名单,完全是一种政治表态:臣支持陛下修礼。
真正关在小黑屋里日以继夜琢磨这个礼到底怎么修法儿的,领头人是刚刚走马上任的礼部尚书陈梦湖,得力骨干是百里简、黎簪云,以及傅觉非、梁胜文等几位翰林院的学霸。
至于从各州县举荐上京的这批人也各有不同,有些是被修礼组举荐来的苦力,帮着干完活,肯定要授官的。也有些是作秀的民意代表,看,各个州县的宿儒名流都支持陛下修礼。
等到彻底把这个修礼的班子组建起来,已经是太平二十二年的深秋了。
长公主府送来消息,崇慧郡主又怀孕了。
“这是好事。”
谢茂很高兴,派了太医去衣家请脉,随后大批赏赐出宫。
赵云霞回来禀报说,崇慧郡主身体康健,怀相也很好,谢茂就更高兴了。他去长信宫找太后商量,太后随后就下了懿旨,让崇慧郡主回宫中养胎。
衣飞琥送谢团儿进宫时老大不高兴,谢恩的时候都有些言不由衷。
谢团儿进了宫,他就不能天天见到谢团儿了。
“这还不简单?”谢茂看着他略委屈的模样,笑道,“去找你二哥,叫他给你个牌子。”
衣飞琥如今顶着的是衣飞珀的身份。衣飞珀本来在兵部任职,挨了揍之后就翘班不去了,兵部尚书尚守志也懒得管他反正俸禄是朝廷出,那小爷到了衙门也是闷头睡大觉。不来更省心。
衣飞琥一直想换个衙门。兵部衙门是真没什么实权,衣飞珀那位置更碰不到什么权力的边儿了。不管是卫戍军、中军,哪怕是锦衣卫呢?身边能带十个人那也比坐衙门好。
他倒是没想过进羽林卫。二哥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侄儿衣长宁也在羽林卫当差,他再挤进去就太打眼了。怕不是被人戳脊梁骨说,那羽林卫都姓衣了虽说吧,羽林卫大概其也是姓衣的。这些年来,里边进了太多的衣家旧部子弟了。
这会儿皇帝亲口答应让他进羽林卫,衣飞琥惊讶极了,皇帝这是打算明着来了吗?
“你先进来熟悉熟悉,待团儿生产了,到朕跟前守几年。”谢茂道。
谢茂的安排路线很明确,衣飞琥先挂上羽林卫的名号,方便进宫探望照顾谢团儿。一旦谢团儿生下孩子,衣飞琥就调任御前侍卫,在皇帝跟前服侍。这是看重也是历练,借着御前侍卫的身份,衣飞琥就能接触许多从前不方便接触的势力。
再过几年,礼修成了,谢团儿就要封公主了。那时候衣飞琥成了驸马,很多事反而不好办了。
衣飞琥除了磕头谢恩,也不敢露出“臣明白陛下您苦心打算”的表情。
太平二十二年的冬天,太平礼编篡组就拿出了初稿,交皇帝御览。
谢茂带着衣飞石去长信宫中,陪着太后一起看,在宫中养胎的谢团儿就在旁服侍茶汤。
新编篡的太平礼没什么执行上的难度,最大的改变,无非是将公主婚礼与亲王婚礼合二为一,所有涉及吉礼、军礼祭拜时,不禁公主暂代。比较麻烦的是,如果公主一应待遇都和亲王相同,那这嫁娶还是乱套了。公主等同于亲王,驸马是否也等同于王妃?再者,帝王家庙有亲王无后则从飨的规矩,皇帝非要一视同仁,那公主此后无嗣,是否也能从飨?
“怎么就不能了?皆是吾家骨血。”谢茂用御笔在礼书墨稿上画了个圈,表示可以。
太后叮嘱大宫女给谢团儿送了一盅刚炖好的燕窝,说道:“大凡从飨皇帝的宗室亲王,多半都是开国之前就没了的皇伯、皇兄,今日岂有无嗣之说?宗室中好孩子多的是,挑一个过继了承嗣就是。”
“倒是有个麻烦的事了。这公主无嗣,是从娘家挑孩子承嗣呢?还是从夫家挑?”太后故意问。
“承娘家的嗣,自然从娘家挑。承夫家的嗣,就从夫家挑。这有何难?”谢茂满不在乎地说。
谢团儿低头吃燕窝,仿佛没听见。
太平二十三年夏,崇慧郡主诞下一女,重八斤七两,乳名十五娘。
太平礼修成第三稿。皇帝钦命大理寺少卿陆行云、刑部右侍郎黄真,住进修礼小组的小黑屋,共同研究修改大谢律的可行方案。
经过大半年的撕逼吵闹打架,太平二十四年春,太平礼编篡小组交出了大谢律修订初稿。
仍旧是在长信宫中。
太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老,曾经乌黑的长发十日之内变得花白,长出的新牙齿也在松动,她含笑坐在榻上,许久都没有动她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随意起身走动了。她总是觉得疲惫,衰弱。
谢团儿抱着十个月大的十五娘在她身边坐着,小女婴非常可爱,玩着自己的口水泡泡,甜甜地笑。
太后偶然看孩子一眼,更多的时候,她眷顾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才是她的孩子。她舍不得他。哪怕他已生得如此威仪万方、气势皇皇,在太后的心目中,他还是那个生下来都没力气哭的小婴孩。是她一生最美丽的奇迹,最不可思议的牵挂。
这些日子来,皇帝几乎天天都来长信宫,一待就是七八个时辰。
她精神好的时候,就能听见皇帝在外边召见大臣商量政事,有时候一觉醒来,睁开眼,也能看见坐在榻边的儿子一手拿着奏折,一边搂着衣飞石衣飞石正小心谨慎地往后退。她知道,衣飞石能听见她从梦中苏醒的呼吸发生了改变,她也知道,衣飞石不想在她面前和皇帝太亲昵,怕她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阿娘不在了,我儿身边还有个深爱他的人陪伴他,想念他,阿娘再高兴不过了。
“你也看出不妥当了?”谢茂正沉着脸发脾气。
衣飞石点点头,说道:“百里简曾和臣说过此事。编篡组内部对此也颇有异议。”
“何事?”太后问道。
她如今两眼发花,别说做针线女工了,连字都看不清楚了。
衣飞石恭敬地给她解释:“是说分家产的事。新修订的律法规定,家中男女皆有分割家产的权力,若分家时,只给儿子分割家产,不给或少给女儿,都要按率交纳罚金给朝廷。”
太后想了想,说:“这是谁的主意?祸国殃民之恶法!”
这个法条表面上看,是为了迎合上意,保证女子的继承权。然而,只要嫁娶之说不曾废除,给女儿分割家产就是不可能被推行的法条。这是利益之争。娘家不可能让出嫁的女儿带走家产。若强行规定不给女儿分割家产就处罚金,其后果很直接但凡生下女儿,直接就溺死了。
百姓不会考虑大家都杀女婴,十年后男多女少怎么收场,那不是他们能考虑的事。
你想那么多,你家多生几个女儿分家产啊,反正我家不生。
若百姓短视自私,不明白这个法条的弊端,能进修礼小组的官员大儒则绝不可能看不出来。可是,这个法条还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御前。
百里简曾私底下跟衣飞石谈论过这个问题,显然是他在小组里势单力孤,说不上话。
这是臣下对皇帝修礼发起的第一次反击。
修礼容易,修律?皇帝也太异想天开了。很多事情束之高阁可以行,落地就会出乱子。
“儿臣倒是以为,此律今日可立不可行,世易时移,再过二三十年,经皇爸爸圣君教化,民智开启,未尝不能遵照行事。”谢团儿发表不同的看法。
对,现在这法条肯定施行不了,但是,皇父你先给儿臣定下来,等到以后我儿子登基了,我也不必再次修改大谢律了。一步到位岂不是更好?反正你都背黑锅了,帮帮忙呗。
谢茂摇头,笑道:“小姑娘家见识。百姓私产如何处置,岂有皇权统管的道理?他就是儿子女儿一个不分,全部送给路边乞丐,也得随了他去。你呀,可别被下边居心叵测的小人带进沟去。”
谢团儿闻言有些愣住,连太后与衣飞石也若有所思。
在他们的意识里,皇权最大,这世上岂有皇帝管不了的事情?天下子民的性命都归皇帝管。
谢茂的想法让他们都觉得很惊奇。细细一想,又觉得深有道理。庶民百姓若连家产如何分配都得听朝廷的安排,谁还愿意辛辛苦苦去赚钱?究竟是给自己赚钱,还是给皇帝赚钱?
“你这些年都在养育孩儿,书且读得少了。待十五办了周岁宴,你将她和保保交给保姆照顾,自去上书房好好读两年书。”谢茂随口安排道。
已经出嫁生子的郡主,好好儿地去上书房“读书”,往前数五百年也没这种安排。
谢团儿放了孩子,裣衽施礼:“儿臣遵旨。”
谢茂挥挥手,恰好大宫女送来一碗熬得烂烂的小米粥,他亲自接过来,说道:“阿娘,儿臣服侍您用粥。”
“又不是孩子,哪里用得着。”太后嘴上嗔怪,却很配合地调整了坐姿,等着儿子喂。
衣飞石看着她花白的发鬓上簪着那一朵漂亮的宫花,皇帝喂她吃一口,她鬓边的宫花就颤巍巍地闪烁出灿烂的光泽,美艳而衰败。
娘娘。衣飞石双眸微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