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海倒退出殿,缓缓阖上了沉重的殿门,顾不得里面如何忙乱,独自向槐花树走去。
夏夜的槐花还未开,左右有点绿叶罢了,禁不住日晒雨打,也算不上什么雅观了。就这么一颗歪丑的树,竟也在这殿里有一席之地,还劳烦下人好生照看,颇具资格。
他颜海,何德何能。
这棵槐花树是那个人特地为自己种的呢。说是特地,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记得那天自己告诉他最爱槐花的清香和素雅。于是那人思虑片刻,便挥了挥衣袖,将这深宫里寻摸出的低廉的槐花树植于此地,赐予他,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他记得那人曾是温柔的,总爱和自己谈论民间趣事,尽管高墙林立,对外面的世界哪个孩子不向往呢。如今他却只爱批阅奏折,独自饮酒。
他记得那人曾是无情的,即使是当年灵妧在侧,颇为动心,为了大业也放她离去。如今却夜夜潜入王府,只为一青楼女子。
他记得那人曾是可爱的,幼年相救,双双稚嫩天真。如今却是冰冷冷,反掌之间便定夺人生死两相。
他记得那人也曾只是皇子,后来称了帝,纳了妃……
许是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吧,眼下之人,哪里还记得这棵槐花,曾垂死于城南角。
他倒是不敢忘记,那人是自己永远的主,不论何时何地,总要护了他周全。
颜海手随着心一起颤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的放纵。他是谁,皇帝身旁的红人,后宫里一人之下的总管公公,是鸾安城手眼遮天的走狗。
如果记忆只停留在七年前,是不是阳光依旧安暖——
“颜海,你敢偷懒,看我不告诉李公公去,打你的板子。”这个尖声高叫的是小果子,平日里依仗着李公公是自己的干爹就为所欲为,从不将他们这些下等人放在眼里。
颜海跪在地上,一点点的擦拭白瓷。
“小果子,你别太过分了。颜海哥哥与你一样,都是从七品,你凭什么指使他?”这满脸怒色的是逢雨,身在雨季,爹娘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逢雨刚满一十,与颜海相当,小果子比他俩虚长了两岁。逢雨生得清秀动人,平素总是跟在颜海身边,是颜海最宝贝的妹妹,吵吵闹闹也学了不少手艺。只是自从小果子见过逢雨后,他们兄妹二人就不再安宁。
颜海对白瓷可谓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有了极高的造诣,故此也混得个从七品。要说长相,这颜海在太监宫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清秀,又是个安静的,所以格外受主子们喜爱。颜海本是不怕小果子的,但今日他人多势众,颜海也不得不低头。
方才小果子不顾众人,不仅言语轻薄逢雨,更是动手动脚的。再安静的颜海也咽不下这口气,情急之下便与小果子厮打了起来。颜海生的高大,又学过点功夫皮毛,自然是占得上风。只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小太监,一时之间,颜海无从应对。几番挣扎之后,倒是被小果子压在了脚下。
颜海想动身,却见小果子拍了拍手,身后的小太监将几件白瓷器拿了上来。
小果子恶狠狠地说:“颜海,你给我看清楚了。这可是你刚刚烧制出来的白瓷器,是要呈给二皇子的。若是你不听我的,我就全部打碎,看你怎么收拾。”
颜海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闭上了眼。
小果子让颜海跪在池边清洗白瓷器,这些白瓷器早已裹满了泥土。虽说这白瓷器都是细致精巧的,但沾水后太滑,一不留神就会掉入池底。
“颜海哥哥,我呸,就他也配。”
“小果子,放了逢雨,我任你处置。”颜海看着哭得伤心的逢雨,一时没了主意。
逢雨一把推开了小果子,躲到了颜海身后。
这一推,让小果子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他一脚踢在颜海的胸口,毫不顾忌。颜海躲也没躲,硬生生挨了下来,死死护着逢雨。他想站起来,但方才跪着拿瓷器去池边,又跪着回来,膝盖也磨破了皮,站不起来。
小果子高高地扬起了手,却迟迟没有落下。颜海偷偷张开了眼,只见一席月白色长袍,腰间挂着一青玉佩,肃静华贵。再往上,是颜海不太熟悉的脸,眉眼之间净是冷峻。颜海又细细地看了看,才发现长袍上绣着四爪的蟒。不是二皇子,又能是谁。
“二……二皇子,奴才不知二皇子在此,请二皇子责罚。”小果子是个欺软怕硬的人,饶是有李公公撑腰,也不敢在皇子面前造次。
二皇子加重了指尖力道:“为何打他?”
小果子疼的脸色发白,却不敢吭声,只是怯怯地说:“回二皇子,奴才是在责罚他……”
不等小果子说完,二皇子扬手一扔,便将他扔到了一边:“方才之事,吾全然知晓。你仗势欺人,还敢欺瞒主子。”清清冷冷的语气,落在了每个人的心底。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吾所见,果公公护送白瓷不利,欲调戏宫女,摔碎了全部白瓷。你们所见是否相同?”
众人面面相觑,又同声附和。
二皇子几个转身便将白瓷器全数打碎,拎起了颜海,兀自向外走去。别说小果子还愣愣的,连逢雨也是惊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何事。
颜海强忍着痛,被二皇子拎着走。虽说二皇子只虚长他三岁,却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自幼习武之人,力气更是无法比拟。
看着冷汗直流的颜海,二皇子停下了脚步,略显烦闷地叹了口气,索性将其打横抱起,向自己的殿宇走去。
颜海瞪大了双眼——我被人抱了,我被二皇子抱了,我被同为男子的二皇子抱了……
二皇子看着怀中泛着血丝的大眼睛,有些不耐烦地瘪了瘪嘴。他一把将不安分的脑袋摁在了胸口,沉声道:“别乱动,你很沉。”
直白的话语让颜海的脸霎红直到耳根,他不敢乱动,只得小心翼翼地呼吸。
颜海感觉到自己被二皇子抱进了殿宇,更感觉到了旁人诧异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他被那人丢在床上,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闭着眼,听到那人唤来了御医,径自坐在了床沿上。
许久,二皇子才说:“无用的东西——受了欺负,就该欺负回去。”
颜海颤巍巍地回答:“奴才……”
未等颜海说完,那人便打断了:“别说该死的话,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再被欺负,我便加倍罚你。”
不知是冰冷的语言使颜海害怕,还是温暖的言辞让颜海感动。颜海缩了缩鼻子,觉得眼眶酸酸的。御医处理好伤口后,他才徐徐睁开了眼,望向一旁的二皇子:“奴才叫颜海,今后定当尽心竭力服侍二皇子,一生相随。”
“罢了,吾只问你,怕是不怕?”
无厘头的问题,又一次刷新了颜海的心底防线:“怕,怕主子不要奴才;但也不怕,主子丢了奴才,奴才便拼尽全力去追主子。”颜海咬了咬牙,就此定下了决心。
那人微微一笑,本就俊美的脸柔和了线条,似若一幅画,定格了稀疏的阳光。
“以后无人时,自称颜海便是。也无需叫吾二皇子,只叫苍珩就可。”
颜海越看越好看,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不笑就倾国倾城,一笑更添风采。都说这二皇子冰冷,不受待见,我却觉得甚好。
二皇子看着颜海直直地盯着自己,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晃晃脑袋,又一会自个傻笑,活像个猢狲。终于,再冷峻的人也忍不住了。他“噗嗤”笑出了声。
颜海被这细微的笑声吓醒了,下意识地擦了擦口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话,自己想想,才试探地开了口:“苍……苍珩。”
“恩。”
“苍珩。”
“何事?”
“无事,苍珩。”
就这样,颜海一遍遍唤着两个字,而二皇子也懒哟哟地回答着。颜海不安的语气,渐渐硬朗,到最后竟带着笑意。
是了,苍珩想护着他,是从见颜海第一面就有的念头。
这人倔强的眼神和模样,像极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有爹娘、何处惹忧愁,只是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爹也是别人的爹,是无上的主子,他的娘也得他来护着了。
苍珩没得选,也没人来搭救这被宿命裹挟的可怜虫,可颜海不同,他既遇着自己,便是天注定,要自己度了这人的劫难。只是后来,好像由着他,颜海平白的人生里才添了那些危险与无奈。
二皇子一直护着颜海,也是护着已逝去的苍珩,尽管知道他后来变了,变得和自己一样,是自己的错,却也无法子,到底这命都得认。
一滴雨落在了颜海的指尖,这夏夜的晚上,总是阵雨带着雷电。回忆就此中断,往后的岁月里,他与苍珩形影不离。
颜海终于懂得了苍珩的不易,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自己。他为了苍珩,一次次挑战自己的底线,为他挡去伤害,除去祸患,他不断向那人靠近,于是也没有了生气。
颜海记得,那七年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自己都无法承受。时至今日,他还是沉浸在回忆里,不愿承认现实,不愿承认逐渐卑微的自己。
颜海知道所有的过往,也猜得透苍珩的心思一二,就是不知道那人其实护着的,是曾经的小人,早已不是现下的颜公公。
只是如今,那轻松诙谐的语调已变成卑微的屈膝;那夕阳下懒散的男子已变成至尊的君王。
好在,自己——自己还是颜海,是永远永远追着苍珩的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