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是姓，迟是名。

父君晚来得子，常叹我生得迟了，若再早一百年，他定能有精力好好培养我，让我安安稳稳地接过魔界朝政。

母亲也常叹我生得迟，秋天是父君母君相遇的日子，也是母亲最喜欢的季节，我却生在了寒凉荒芜的冬天。

世人都说，微生迟是魔神独子，却不知生母何人，纵使是寒族，也就单端灵知道母亲还活着，玉瑶神女早逝终究是父君与端灵为防万一造的幌子，瞒的甚至是最亲的人。

神魔结合不但不伤及性命，还能结合出灵力更强大的孩子，比起寒族与魔族的关系，或许这才是寒族与魔族的最大秘辛。

只是终究苦了母亲，自生下自己后幽居镜花台，就连后来母子相认，也是因为自己发现了，父君迫不得已之下才承认的，却也不能常常相见，每次都只能在课业上有进步，才能见母亲一面——与母亲说说话，多稀松平常的事情，竟成了一种奖赏。

可惜母亲也没有活多久，镜花台孤僻寒凉，岁月苦闷漫长，每回见到母亲，她都是在对镜垂泪哭泣，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是我对她最深的印象，或许对于母亲来说，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母亲去世的那天，是寒山四季中最冷的一天，闻知母亲死讯之后，父君一病不起，朝政要务，为了隐藏母亲在世的真相，竟连葬礼也不敢办。

还好，三日后，端灵得女，取名晏和，晏和表妹是姨母不足月生下，自小病弱，也借着这个理由，寒族祠堂开灯为表妹祈福，连带着将母亲灵魄送入了祠堂。

晏和早产的缘由，我是心知肚明，不管端灵所图为何，但这份恩情是真。

父君病重，母亲幽居，我自幼承教于端灵，不得不承认端灵是个好老师，因材施教，知我好赌，每每以赌局完成课业。

说来晏和还是端灵头女，端灵也是狠得下心，所幸事后寒族和魔族砸了不少灵药给小晏和，倒也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此事就此揭过，我却留了个心眼，端灵此人，颇有城府，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下得去手。

随晏和渐渐长大，眉眼长开，竟都说有几分长得像母亲，端灵也每每有意让自己和晏和相处。

同为寒族之女，相貌相像是必然，只是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端灵的心思，我心中明白，端灵是在给晏和找靠山，有自己这个魔神表哥作保障，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晏和可以保下一命。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是端灵常挂在嘴边的，以如今九神在神界的处境，我理解他的小心。

但端灵所图的似乎远超我的预期，寒族地宫下的法宝私藏，外殿住着的幻族小子，听说父君和母亲的事情也是端灵撮合而成？

寒族想要的是什么呢？当我发现自己在修为上已经高过端灵时，我便拦下了他发问。

“寒族素来避世，从来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要，我只希望晏和不要再过这样步步为营的生活。”

“你想要阿和为帝？”晏和的确在政务和书法上颇有天赋，表妹统领神族，我带领魔族，三界安和，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阿和不会为帝的。”

“为什么不会？”

“你觉得阿和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想起昨日她还在因术法学得比我慢，偷偷勤学苦练结果还被我发现的赌气模样，我不禁失笑，我自小看着长大的表妹，还能是什么样的呢？

“聪明，任性，不谙世事，又骄傲。”

“不对，晏和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些，阿迟，你要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既聪明又不谙世事的，阿和最大的问题是她不知道要什么。”

我抬眼看向这位精于谋划的端灵，将信将疑，明明他与晏和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我来的多。

“阿和她从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人跟她争，她不会，也不该去为了一个帝王之位承受算计和艰险，晏和的心性不适合权位之争，谨小慎微的寒族也不会希望后人去冒如此大的风险。我只愿她此生太平顺遂，安乐无虞。”

“我应该做什么？”端灵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这次又是有什么打算呢？

“…没什么，只是再跟你开一个赌局罢了，就赌如何让阿和去做一件事。看看到底是是强迫她，还是让她自己做选择来得效果好，若有一日寒族惨遭不测，你给阿和一个选择的机会吧，若她没有做出你想要的选择，算我输，寒族地下满室积蓄给你，你放阿和走；不然算我赢，你需护阿和一生周全。”

我漠然点头，应下这虚无缥缈的赌局。

端灵位列上神，寿命绵长，很难想象他会逝去，大概是爱女心切，才有此隐忧。

其实端灵不必做这些，我也会保着晏和，近千年来，神魔两组子嗣都稀少，父君身体日落西山，百年之后，我在这世间便唯有寒族这一系亲眷，更何况，我自小被端灵教导，受寒族的照料长大。

只是，我也会疲乏，人人都在祈求我的保护，却没有一人会挡在我身前。

很快，父君逝世，魔神之位的更迭总是鲜血染就，尤其是我年岁尚小，自小便不待在魔界，登基临位那段时间多有人不服，神魔两界宵小，都有意找我单挑，赌一赌这九天殿的高位之权花落谁家。

也并非嗜杀成性，那些人击倒了，过两日痊愈了便又来门前叫嚣，实在烦得很，开始杀人之后，倒是找麻烦的人渐渐少了起来。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是杀。

手上既染上鲜血，我就不会在乎这血到底有多少。

直到那日在金陵，暗箭袭来，我伸手抓空。

——旁边一绿裳男子替我挡下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些人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兄台一人在外可要小心。”

绿裳男子，修眉翠羽，面色如玉，容貌独绝，胜过此前见过的所有人，此等相貌，此等气度，一看就是神界人物，我只觉得好笑——行侠仗义的年轻神君要是发现自己救了三界臭名昭著的魔神，以后还指不定如何愤恨呢。

“说不定我才是该杀之人呢，兄台救了恶人，岂不是也…”

“什么恶人，什么该杀之人，在下只知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他们多人伙同，趁你孤身一人出暗箭，那就是他们不对。”

说罢，不容自己反应，绿裳男子转身便走，一个术法消失在原地。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竟在一个修为远不如自己的小仙面前呆楞了。

此后，我便常去金陵，甚至在那儿建了魔宫入口，却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绝色男子。

魔界渐渐开始流传关于我的传闻，阴柔俊俏的男子一个一个被送进九天殿，有些是礼物，但更多的奸细，他们接近我，讨好我，却同时怀揣利器意图杀了我，但却无一成功。

我是断袖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日遇见的绿裳神君于我是特殊的，我要找到他，不论穷尽何种方法。

再后来，晏和飞升上神，我携礼祝贺，却在宴上找到了我要找的人，修族颜绝，果然人如其名，还未来的及进一步行动，我就在神智昏沉之间血洗寒山。

清醒过来时，是持剑的晏和在与我对抗，平常演练从未赢过我的晏和此刻乱发带血，寒光剑影，剑剑杀招，我也才知道我的表妹剑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都说寒山小殿下不谙世事，懵懂天真，倒是继承了寒族向来谨慎的血脉。

好一招扮猪吃老虎，竟连我都骗在其中。

所幸晏和很快被神界的人接走，走前我偷偷喂了药，料想也应该很快能镇定下来。

只是徒留我面对凄惨局面。

我亲手屠了从小待我如亲生的寒族的门。

九天殿有人心怀不轨，严刑拷打死好几个人，魔界亦人心惶惶，没想到从殿内香薰灰烬中找出的燃香却是来自幻族，端灵先前与我交代的那一番言语以及从小寄养在寒山神殿的幻族小子，我突然有个诡异的猜测，却不想让晏和知道。

寒族的躲躲藏藏，寒族的谨小慎微，寒族的算计谋划，就该以寒山之覆为终点，结束这一切。

我的表妹晏和，应该是天资聪颖的上神公主，尊荣优渥的下任天后，肮脏龌龊都不应该与她有关。

倒是不得不去梦柯镇，找那幻族小子一趟。

却在南淮发现了赤青双仙的传说，纵使用魔焰将所有庙宇燃烧殆尽，也难消我意，生平第一次求而不得的滋味，竟是如此愤恨癫狂。

我喜欢颜绝吗？答案毋庸置疑。

赤青灯会，我临水独立，看行人成双结伴，我明白我是在嫉妒。

一个熟悉的身影滑过眼角——是晏和。

我的寒族表妹，纵然落难凡间，灵力全无，孤身一人，仍然是看见我转身就逃。

同流着寒族血脉，自小一起修炼长大，是否寒族从来没有拿我作为同族人对待呢？

别无他法，毕竟是我亲手杀了晏和的父母是真。

心下凄楚，但出于担心，我还是不得不上前跟着，却看见云泓温柔牵着她踏上步辇。

既拿了凤簪，云泓与云汲，晏和必然是要嫁一个，虽说那二人都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自小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云泓总比不知轻重的云汲好得多，更何况云汲心魔缠身，一缕炎魔的气息就能让他提剑寻仇，若是知晓寒族与魔族的关系，还指不定对晏和如何呢。

我自作主张，替阿和，也替三界选择了云泓。

只是晏和似乎也在追查寒族覆灭，竟也查到纵魄散上，端灵说得对，晏和不是个安分让人摆布的性子，我需要让她选择。

回到金陵，被我视为眼中钉的云澜却主动找上魔界，我愤怒扼上她的喉咙，云澜颤抖着提出了来意。

“…借我兵力，助我夺权，事成之后，颜绝给你。”

我动心了。

我初登九天殿掌权，神族间的嫌隙亦不少，如今神魔之间，再经受不住战乱，议和是上上之选，但云澜却不是我心中的帝王人选。

神魔和亲，要稳住的是神族对魔族的剿杀之意，又要让魔族众人觉得得到重视，我最放心的人选还是晏和，若我将天帝之位与藏在殿中的云泓双手奉上，我聪明的表妹又会选什么呢？

这是一场赌局，无论晏和选择了什么，我都不会输，颜绝已握在了我手里，而云澜注定在再见到我的那一刻染上鲜血。

以防万一，幻族小子给云汲下了失心水，我趁晏和昏睡时给她附上了一丝炎魔气息，还操纵傀儡去刺杀了云汲。

以云汲的偏激和阿和的懵懂，我相信这些足够让二人彻底决裂。

没想到的是晏和还是爱上云汲，义无反顾地去救他，反被云汲暗伤，惹得我更加心烦，一个自称花离的小花妖却拿着云泓的令牌找上我。

“听闻陛下向来最爱赌，不妨就赌一赌小殿下若得了自由，会选择什么？”

“她会选什么？当然是会和云汲双宿双飞！”我冷笑着回答。

“我倒是觉得不一定。”在旁静听的颜绝却是停下了琴音，缓缓道，“小殿下年纪还小，虽有些叛逆劲在，但却不会不顾及天下大局。”

骰子掷下，我决定一搏。

这次，我的表妹又会选择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