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时了。
苏亦关于安特生与仰韶文化的故事,还没说完,下课的钟声就响起来了。
严先生之前说时间还早,事实证明,一节课的时间不足以让苏亦讲完关于安特生的事情。
他只是讲完安特生的甘肃考古之旅,还没有来得及讲安特生关于“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具体学术观念形成过程,就下课了。
安特生关于中国文化西来说这方面,可以讲的事情还是挺多的。
首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假设,为了论述这个假设,他做了什么尝试,又拿西方哪些遗址跟仰韶文化来对比?
这些都可以讲。
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提出西来说之前,安特生还假设中国史前文化发源地就是新疆,然而,这个说法很快就被他推翻,才有后面的西来说。
这个过程中,西方的学者是一种什么的态度?
这个方面也可以讲。
比如,之前被安特生拿来对比仰韶文化的中亚安诺遗址的发掘者施密特,就不认同他这个的说法。
觉得安诺遗址出土的陶器跟仰韶问题出土的彩陶相比较,相似度太少。
就算如此,安特生也没有改变他的说法。
关于这些学术史部分,要讲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但这部分,也不好讲。
因为他面对的都是新生,讲甘肃各个史前遗址都要不停的解释,要是还拿国外的史前遗址来做对比,需要解释的就更多了。
到时候,台下的学生肯定会一脸懵逼。
就算如此,同学们仍然喜欢苏亦的讲述方式。
等下课钟声敲响,看着大家伙一脸遗憾的表情,严先生既然还说,“同学们不要急,以后还有时间,以后还可以让苏亦同学给大家继续讲一讲。”
显然,严先生跟其他北大历史系师长一样,并不抗拒让苏亦在他的课堂上蹭课,哦,不对,应该是蹭讲。
蹭讲,这个词不是说苏亦自我发明的。
是在食堂遇到许婉韵的时候,这大姐调侃他说的,“现在你在咱们考古专业,真的出名了,我可是听说,你每一个老师的课堂上都在蹭讲,你小子可真行啊。”
顿时,苏亦就觉得口中的糖醋排骨不香了。
北大食堂的糖醋排骨,一直都是紧俏物资,先到先得,晚了一会,连残渣都不剩。
这一次,一下课他就杀到食堂。
一到食堂,发现许婉韵比他还早。
这姑娘,根本就不需要上课,除了每周宿白先生定下来见面会外,就王永兴先生的敦煌学是必修课,其他的时间,都极为自由。
这种自由也是相对的。
大家都很自觉学习。
许婉韵也不意外,她基本上都泡在图书馆,然后,比中午下课时间提早一点过来食堂,顺便跟苏亦占座。
他俩,现在已经心照不宣地组成饭搭子,谁先来谁占座,然后帮忙点对方喜欢吃的饭菜。
苏亦喜欢吃啥?
自然是肉。
啥肉都行。
只要有肉就可以,这个年代,严重缺乏油水,他现在又是长个的时候,可不想因为营养不良,导致个头矮小,那就尴尬死了。
当然,他现在已经开始长个。
都一米七多了。
也不会矮到哪去。
估计二十岁之前,都还可以长。
但,就是有些点瘦,体型跟前世形成鲜明的对比。又加上他这段时间,每天都坚持锻炼对卡路里的消耗是惊人的。
想要燃烧卡路里,首先就得有卡路里,不然怎么燃烧?
许婉韵也知道他这个习惯,大部分的时候,都提前过来帮他占座点餐,也算是对苏亦的一种照顾。
没法子,除非苏亦逃课,不然,他的作息跟本科生几乎是一致的。
此外,他还需要大量的自学时间,这样一来,苏亦的时间都被安排得紧紧的,相比较之下,许婉韵就轻松很多。
她望着苏亦,轻笑道,“真的,教研室这边,不给你开一门课程,都说不过去了。”
苏亦哭笑不得,“婉韵姐,你别笑话我了。”
许婉韵摇头,“我是认真的,你想啊,你这几天几乎在每一个老师的课堂上都蹭讲,王永兴先生的课堂就算了,吕遵锷先生、严文明先生这两位可都是咱们考古专业的。负责新旧石器时代,你明天在邹先生的课堂上,估计也不例外。”
苏亦才不上当,“吕遵锷先生没问题,他跟我比较熟,严先生也还好,他毕竟跟高铭先生关系不错,但邹先生就不一样了。”
许婉韵笑,“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怵邹先生啊?”
苏亦实话实说,“我感觉这位先生不太好相处。”
许婉韵笑得更欢了,“邹先生再严肃,还能严肃过宿先生?你在宿先生面前被训多少回了?现在不还好好的,在邹先生的课堂,你怕啥,该干嘛就干嘛,积极回答问题嘛,到时候,邹先生不让你讲,你就使劲提问,然后使劲回答问题,这也是一种变相蹭讲啊。”
说完,这姑娘就娇笑不已。
苏亦捂着额头,这馊主意出的。
为了蹭讲,这样的骚操作都用上。
不至于。
苏亦才不干这事,“咱也没有那么缺讲台,真要讲,其他老师的课堂再讲也行,反正,就两个班的学生,随时随地都可以讲。”
许婉韵也只是开玩笑,并不真让苏亦这么干。
说着,俩人的话题就聊到其他地方去,但聊得最多的还是邹先生。
毕竟,苏亦在考古专业,新旧石器时代两个部分的课堂都去了,剩下的肯定就是夏商周考古,这门课程就是邹恒先生在讲授,苏亦是无法避开的。
“其实,邹先生只是表面有些冷,对待学生还是很有耐心的,我们读书的时候,邹先生还带我们去做田野实习,当时跟邹先生在工作站待了快大半年。实话实说,相比较宿先生,邹先生更加的平易近人。”
万事就是怕比较。
考古专业,头号大山就是他们的导师宿白先生,能够获得宿白先生的认可,那么其他先生也就不在话下。
不过,这样在背后吐槽自家导师,真的好吗?
说到这里,许婉韵突然想起来什么,就说,“你可能不知道吧,咱们北大考古专业学生的田野实习,首次带队的老师就是宿先生跟邹先生,所以他俩有着丰富的带队经验,从这两位先生带的那届起,咱们北大考古专业的学生大三以后,田野实习就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聊着聊着,两人的话题就集中在田野实习上,许婉韵还苏亦分享他们当年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去田野实习的经历。
北大考古田野考察早就存在,比如,当年裴老久曾经带严先生他们去内蒙赤峰田野考察,但真正的田野实习,让学生参与发掘遗址,应该是从宿白先生他们开始。
也就这个时候,苏亦才确定,这姑娘本科跟老马一样,也都是在北大读的,果然是嫡系之中的嫡系。
难怪会对北大历史系诸位先生的情况(八卦)那么熟悉。
许婉韵也没察觉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
还在跟苏亦分享邹先生的情况。
“其实,当年邹先生本科读的并不是考古学,你知道是哪个专业吗?”
苏亦还真知道,“法律?”
许婉韵点头,“就是法律,邹先生最开始考入咱们北大的时候,就是在法律系读的书,不过后来转入史学系。在向达先生的影响下,读的考古学研究生。”
这部分,苏亦多少知道一些。
邹先生是47年考入北大的,当年,他的名字还不叫邹恒,而叫邹绍权,邹恒是读了北大以后自己改的,还自号东来居士,笔名鱼行。
一听就就是个很有野心的小伙子。
至于邹先生好好的,为什么会从法律系转入史学系,这事也很好理解,49年建国以后,国民党的法律已经不合时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当然,真要读法律专业也行,但是,邹先生志不在此,他又深受郭老以及顾颉刚《古史辩》的启发,就打算转入史学系了。
这个想法得到了当时史学系的向达先生的赞成和支持,甚至向达先生还专门向当时的史学系主任郑天挺先生做了推荐。
就这样,邹先生才顺利进入史学系读书,还顺利担任史学系学生课代表。
有了课代表的身份,跟史学系的诸位先生的接触就多了。
这样一来,邹先生就有机会接触到古文字、古器物以及考古学的相关知识。
比如,他接触的第一个师长就是张政烺先生。
当时张政烺先生在讲中国上古史、甲骨文、还有古器物学,北大当年的学生深受其影响,现在北大的诸位师长,基本上都听过张政烺先生的相关课程,就算宿先生也不例外。
除了张政烺先生之外,还有郭宝均先生以及夏鼐先生。
受到这些师长的影响,邹先生自然而然就入了考古专业的坑。
但一些具体的细节,苏亦就没有那么熟悉,所以需要还要跟许婉韵相互印证。
他也不是八卦。
前世研究的就是考古学术史,研究学术史,对相关的学者不熟悉,那怎么研究他们的学术思想?
这样一来,苏亦又有了新的发现。
比如,邹先生一个法律系的学生是怎么认识当时的史学系老师向达先生的?
许婉韵解释,“据我所知,他们都是湖南老乡。当年邹先生在法律系的时候,就有一个湖南溆浦籍的同学,所以,对方就约他相伴去拜访史学系同乡讲师向达先生。更加巧合的是,向达先生跟邹先生都曾经读过大庸私立兑泽中学,所以,邹先生因此感到格外亲切。此后,邹先生经常和同学看望向达先生,并且经常跟向达先生请教一些史学相关问题,就这样,向达先生在后来也顺理成章的成为邹先生走上学术路上的引路人。估计当年还在法律系读书的邹先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跟向达先生还有这么奇妙的缘分吧。”
说到向达先生,北大历史系的学生都不陌生。
不止邹先生觉得向达先生亲切,就连苏亦跟许婉韵都觉得向达先生亲切。
原因很简单。
当年宿白先生读就是向达先生的研究生。
不过,邹先生的导师却不是向达先生。
主要跟向达先生的身份以及研究方向有关。
52年的时候,北大史学系筹建考古专业,在向达先生的推荐下,邹先生就成为新成立的考古专业第一个研究生(当时按苏联学衔制度叫副博士学位)。
之前在文史楼阅览室,谈及向达先生的时候,许婉韵还让苏亦慎言。
这一次,反而没有那么大的顾虑了。
因为到了十分月份,很多风气都开始明朗化了。
只要不在公众面前大肆谈论,一些历史系的师长都可以谈及。
甚至,因为以前的陈年旧事,经常有家属去找系领导申诉。这段时间,静园三院闹哄哄的,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
然而,让苏亦意外的是,邹先生当年的主要导师竟然是考古所的郭宝均先生。
听到这时,苏亦都有些感慨,“没有想到邹先生还是郭宝均先生的研究生啊。”
许婉韵解释,“其实,当年是联合指导的,有点像咱们现在。因为邹先生是第一个研究生,大家其实都不知道怎么培养,这样一来,就一起培养。所以,张政烺、苏秉琦两位先生都是指导老师,甚至,苏秉琦先生还负责具体辅导。主要是郭宝均跟张政烺两位先生在北大的时间并没有苏先生多。”
所以,从师承关系来说。
邹先生也是苏秉琦先生的研究生。
当然,作为考古教研室的首任主任,苏秉琦先生成为首名研究生的指导老师,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至于为什么主要导师是郭宝均先生,也很好了解。
因为郭宝均老爷子主要研究方向就是殷商考古。
他当年在北大讲述的也是殷商考古,还参与过城子涯的发掘,跟梁思永、吴金鼎等先生一起编写《城子涯》的发掘报告。
邹先生为什么会研究商周考古,估计跟郭宝均老爷子有很大的关系。
谁让这位先生,在讲课的时候,经常口若悬河(满嘴跑火车)呢。
这样的老先生搁后世,妥妥的网红教授。估计,邹先生当年在史学系听郭老爷子课的时候,就被其风采折服了。
所以,把这些师承以及人物关系理清楚以后,再去研究对方的学术思想,就变得容易很多。
这也是,苏亦前世研究某个考古人物学术史的时候,常用的方式。
然而,当时条件有限。
唯一能靠的就是查资料,现在嘛,就方便很多了,必要的时候,还有人物访谈。
这种体验不要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