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雨才停,空气四处漫着海水咸咸的气味。
雨云融化成天空的一片乳白,将整个海面,用薄纱轻笼。
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听来清冷又伤感。
搬家公司的载货车驶在环海公路上,苏稚淮抱着书包,靠坐在副驾驶座闭目养神,脑袋随着载货车的颠簸一点一点。
旁边的车窗没有关上,微凉的海风撩起她的发丝,温柔抚过她眼底下淡淡的青黑色。
福城的这座小镇沿海,冬天并不算太冷。
由于工作和身体的双重原因,苏稚淮一个人从看不见海的沂市搬来了这里。
搬家的前一晚,苏稚淮原本是不打算熬夜的。
她剪完游戏视频才刚躺上床,突然就接到了她现在所待剧组的导演给她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着急,说是男一号的经纪人,临时想要在第二天的剧本里,加一幕和前女友在雨中的湿身吻戏。
那男一号是谁?今年突然爆火的新晋顶级流量小生——念溯。
平面模特出身,仅凭着一部微电影迅速走红。
靠着清冷禁欲的长相以及‘连眼神都是戏’的精湛演技,让他瞬息拥有了千万女友粉和妈妈粉。
不仅如此,念溯这次进组的消息刚一出,立马包揽了娱乐话题榜前三,还顺便带动了整部网剧的热度和关注度。
不过听导演说起,之前因为剧组的经费有限,所以原定的男一号并不是念溯,而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片酬也不用太高的十八线小演员。
只是后来到了开机前几天,实在没能抵过念溯执意的带资进组,男一号的位置这才换给了他。
老实说,她对这个念溯的印象,一点也不好。
而且最开始,苏稚淮写的剧本里并没有前任女友这一号人物。
如果这个时候硬要加,整个剧本就必须大动干戈,而且还会让剩下的剧情变得不伦不类。她个人是不太愿意的。
但奈何她不过就是一个混了几年,还无名无气的小小网剧编剧,没有什么发言权。面对投资方这种无理的要求,她自然只能通宵改稿。
生怕人家大明星一个不高兴,直接撤资罢演,给本就不太富裕的剧组雪上加霜。
在导演和副导的轮番催促下,苏稚淮总算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匆匆交了稿。
以为好不容易可以补一会儿眠,结果又被搬家公司的一通电话吵醒。
前前后后一共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她,只觉得下床后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现在,她更讨厌这个叫念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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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声猝不及防的鸣笛,猛然将苏稚淮从睡梦中惊醒。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
载货车不知什么时候靠边停在了公路上,车窗外就是触手可及的波形栏杆。
一眼看去,视线的尽头只有彼此交融的天与海。
“小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咯。”
身旁,那个年近五十的司机大叔,一边尝试转钥匙给车打火,一边带着听不太懂的口音,满是歉意地对苏稚淮说道,“这车好长日子没用,看样子像是抛锚咯。”
“没事师傅,”苏稚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困出的眼泪,单手撑着座椅坐起点身,“这边离滨海街道还有多远啊?”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听来特别容易让人有好感。
“大概是不太远咯,这路往前也就三、四公里罢。”
“三、四公里啊……”
苏稚淮顺着司机大叔指的方向看去,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公路尽头,躲在绿荫之中的蓝顶白墙。
那里便是她要去的滨海街道海景别墅区。
看上去确实不太远。
苏稚淮背好书包,打开车门迈脚出去:“那剩下的路我就自己走过去吧。”
因为常年宅在家里的缘故,苏稚淮对距离没什么概念,所以也不知道三、四公里要走上多久。
她认为,看起来不远,就是真的不远。
司机大叔听得诧异:“小姑娘你确定咯?光是走这一路也得走上个把小时,后头……”
后面的话,苏稚淮实在没有听懂。
她耐着性子等司机大叔说完,稀里糊涂地应了两声,便招呼司机大叔下来帮她拎行李箱。
载货车的货箱很高,箱子又被颠进了最里面。
苏稚淮够不到。
和司机大叔道过谢,她拉起两个及腰高的行李箱,沿着公路缓缓往前走。
福城的天气不似沂市那般冷得刺骨,即便没有太阳,也还能感觉到几丝暖意。
苏稚淮披着早上从沂市穿来的棉服,额上很快起了一层薄汗。
实在热得不行,她才把棉服脱下来,挎在行李箱上,只穿着一件淡粉的衬衫,继续沿路下坡走。
在她身后,已经完全看不到那辆载货车的踪影。
大概是小镇太过偏僻的缘故,常住在这里的居民并不算太多。
一路上,苏稚淮也没有遇到什么人,就连想问个路,都不知道该上哪去问。
虽然当初,她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下定决心要搬到这里来住。
整座小镇都被寂静笼罩着,仿佛与世隔绝般。
只有海浪打向礁石的轰鸣,与三两海鸟的啼叫,透过道路旁的绿草和树叶,声声传入耳中。
按照房东先前E-Mail上发给她的地址,苏稚淮总算是在傍晚日落之前,摸索着走到了一条向上的单人行道。
她要找的那些蓝顶白墙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视线尽头的两侧,浪漫又别致。
这下是真的不远了。
苏稚淮吃力地推着两个行李箱,对照起每家每户的门牌号,终于在一栋两层小别墅的大门台阶下站定,长长舒出一口气。
换做几个小时前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明明是看起来不那么远的地方,竟然能花去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天空被晚霞染红,晚风吹动着苏稚淮衬衫的衣领,温柔散去她身上的涔涔汗意。
入夜终归是有点冷了。
苏稚淮从棉服的口袋里摸出房东寄给她的钥匙,上面挂了一个小小的皮卡丘,跟着她的动作一起左右晃动。
可是奇怪的是,她的钥匙竟然对不准锁眼!
连换了不同角度试过好几次,同样都是进到一半就被卡住了。
苏稚淮看着手里快要在锁眼里卡断的钥匙,开始有些怀疑房东是不是寄错了钥匙给她。
刚想打电话向房东确认,她忽然注意到,门后的屋子里,似乎响起了什么窸窣动静,听来像是拖鞋拖沓的脚步声在靠近。
下一秒,大门被人从里面打了开。
客厅透出的暖橘色灯光,顿时照亮了苏稚淮眼前。
一道温润清澈的嗓音,落进她的耳中:“您好,请问您要找谁?”
带着浅浅的笑意,如同海风般温柔。
苏稚淮抬起头,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呼吸没由得一滞。
门后是一个长相乖巧,眉眼带笑的少年,戴着一副细黑圆框的眼镜,栗色的短发顺顺地垂在额前,看起来松松软软。
一只蓝眼的暹罗猫被他抱在怀里,舒服得半眯着眼睛打小呼噜。
“你……!”
忽然,苏稚淮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她低头看了看E-Mail里写的门牌号,又后退几步,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门牌号,有些慌乱,“房东先生明明说21栋没有人住才对……!”
少年微微一怔,侧头和她一起看向边上红底白字的门牌。
在明白这大概是一场误会的邂逅之后,少年朝着苏稚淮粲然一笑,指向沿路还要往上的那幢小别墅:“或许——您要找的是再往前那幢吧?”
“诶?”
“这里是27栋,但是门牌上的‘7’好像掉了一小截,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
少年也不恼,声音不温不火,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挠着怀里的暹罗猫,红色的毛衣袖口衬得他皮肤雪白。
苏稚淮有点看呆,脸颊微微泛起了红。
一时间,眼前少年的身影,仿佛与几年前,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生,重叠在一起。
猛地一阵冷风吹过,她毫无防备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结果又被自己口水呛到,一边打喷嚏,一边咳嗽起来。
好久才缓过劲。
“您没事吧?”
大抵是被苏稚淮的可爱模样逗到,少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继而关心地问道:“从刚才开始,您的脸色似乎就不是太好,要不要先进来休息一下?”
听到他的声音,苏稚淮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摆手解释:“啊没,我没事!我就是看……看你的猫挺可爱,不小心看走神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种不打自招的解释,怎么看都是心里有鬼啊!
她都能想象到,自己刚才半张嘴盯着人家发呆的窘态,有多像个傻子。
好想两眼一抹黑。
“它吗?”好在,少年没有在意。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猫,将它往前递了递,眉眼弯起温柔乖巧的笑:“它叫小熊,特别乖,您想摸一下吗?”
“诶?可以吗!”
“当然。”
苏稚淮松了一口气,撑着膝盖弯下腰,小心翼翼朝小熊伸出手。
还没碰到,小熊轻轻“喵”了声,脑袋已经主动蹭上了她的手心。
“它看起来很喜欢你。”
少年垂眸望着苏稚淮的发顶,静默了一会儿,又似喃喃般低语:“不过我倒是觉得,还是您比较可爱一点。”
苏稚淮身体一僵,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少年说得很轻,但是她却听得清楚。
她能感觉到,自己不止是脸,就连脖子,都肉眼可见地泛起了淡淡粉红。
远处的天空,似乎也被落日余晖染成了淡淡的桃红色。
苏稚淮惊慌地收回手,只是低头轻声说了句“谢谢”,便拉起箱子,狼狈地转身逃开。
生怕再多待一秒,就会被他看穿,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望着苏稚淮背影消失的方向,少年的眼神慢慢落寞下来,转身走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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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公司运来的其他行李全都堆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苏稚淮往前走几步就看到了。
但此刻,她根本已经无心再去搬它们进屋。
她强装着镇定,开门的手却是止不住颤抖,以至于后来,她钥匙也挂在锁眼上忘记了拔。
进门右手边的墙上有一面镜子,苏稚淮一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镜子中泪眼朦胧的自己,脸红得不行。
刚才有一瞬间,她绝对不会看错,写在少年家门边信箱上的名字——简念辞。
正是那个早已被她埋进心底深处的名字。
仿若大海上的惊涛骇浪般,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苏稚淮靠着门蹲了下来,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