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王府很大,商乔幽有时走着走着就会迷路,只是她很少有时间独自在府中闲逛。自江承焕将她带进府中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她的生活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那是和她以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在她的父母还没有被起义军杀死的时候,她是县丞千金,在母亲的教导下读书识礼,后来被家里的下人收养,跟着他们一起学习做农活做家务,可在这里,她每天都被人看管着,花大量的时间去学习舞乐和各种繁琐的礼仪。
她一个婢女,为什么要让她学这些东西呢?商乔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就连江承焕她现在也不常见到。她独自坐在游廊上,又想起了简青,想起了那些追捕她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事。正这样想着心事,忽然瞥见转角处有人往这边行来,那人似乎也看见了她,站住脚道:“乔幽?”
商乔幽礼仪已经学得相当熟练了,便盈盈下拜向他行了一礼。江承焕见她这身姿模样,心中感到满意,道:“在府中还习惯吗?”
“多谢王爷收留。”商乔幽抬头看了他一眼,“奴婢在府中很好。”
“这就好。”江承焕笑笑,“听教导你的张妈说你这段时间好像没精神,学东西老出神,是不是?”
“没有,”商乔幽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见江承焕仍在望着她,等她说话,抿了抿唇,干脆将多日来的疑问说了出来,“王爷,我只是你带回来的一个奴婢,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江成焕闻言注意地看她一眼,关怀道:“怎么?觉得学起来很吃力?”
“不是不是,”商乔幽连连摇头,“只是奴婢不明白。”
江承焕见她这样微微一笑,用一副蔼然的姿态道:“这些东西当然不一定要学,只是以后你想让你的主子称心一些,这些就一定用得上。难道你更愿意一辈子替别人端茶倒水?”
见她似乎在思考自己的这句话,江承焕又对她笑了笑:“好好学吧,以后你就会感谢我的。”说完就要走。
她的主子不就是他么?商乔幽本来在思考这句让人费解的话,看见他抬步要走,想起什么似得急急叫道:“王爷,我今天学完了想出府走走。”
江承焕知道她每隔些日子就要出去一趟,直接挥手准了。毫无意外得到了他的批准,商乔幽急着去找张妈,想要早点儿练完今天的舞。
“张妈,”商乔幽坐在镜子前乖乖地让她装扮,“是不是每个新进府的婢女都要学这些?”
“谁跟你说婢女要学这些的?”
“那为什么我要学呢?”
“你难道不知道我专教的是艺伎?”
“什么!”商乔幽大吃一惊,蘧然转头看向张妈道:“你说什么?!”
“哎呀,别动!”张妈是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婆子,替江承焕调教出不少出色的舞女歌妓,见她这模样,心中不喜,也不管她会不会痛,抓着她的头发就将她的头强扭了过来,“你别摆出这副神情,你恐怕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见她呆愣着一张脸,张妈停下了替她装扮的手,眯起一双阅世的眼睛,瞧着镜中的商乔幽:“你以为做个婢女能有你现在这样的日子过?你瞧瞧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想想你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再去瞧瞧那些丫头每天都是怎么过的。我说你怎么这段时间不对劲儿,”张妈重又动手道:“我看你是还没清醒。经我的手调教出来的人,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有人在,到时候你只需要哄得一个人高兴,其他的人可都得看你的脸色。”
张妈替她插上最后一根簪子,看到她映在镜中陡然青白的脸,皱眉道:“行了,进了这王府连你这条命都是王爷的,有什么不痛快的自己回房躲着去,难道还想摆脸色给主子看?”
商乔幽呆呆坐着,一双手脚渐渐冰凉,想到江承焕这些日子来对她和颜悦色的帮助,身子陡然一个激灵,蓦然觉得这个王府阴森可怕,也不知道怎么度过了这半日,才出了府到了街上。
她出来找简青已经找了很多次了,要不要就这样逃走,还是从此以后当一个以色侍人的舞姬?可是逃走又能去哪里,境况会比现在好吗?至少现在她衣食无忧,柔弱的商乔幽这样想着。她突然幻想着简青能够现在就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走,心中生了这个念头,投入人群中的目光就更殷切了。
只是打听来打听去,简青摆摊的地方似乎换了又换,偌大的京城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商乔幽低迷地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小幽……”声音很小,透着不敢确定的小心翼翼。
商乔幽顿住脚步,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再走时忽然又是一声“小幽!”这次声音大了,商乔幽听得一清二楚,锁眉转头循着声音看去,就看见街旁墙根处缩着两大一小三个衣衫褴褛面目模糊的人。
商乔幽皱眉定睛去看,骤然看清了那三个是什么人,当下胸中一闷,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眼神骤然冰冷,看也不看那三人,提步就走。
那三人本来都睁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她,一见她这样子,那妇人一下子就扑上来抱住了她。“小幽,小幽……”妇人哭喊着:“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该丢下你,你看我们一眼吧……”
原来这三人正是商乔幽养父母一家,当初将她卖了就杳无踪迹,没想到此刻突然出现在京城里,还正巧碰上了她。那小弟弟见了姐姐,嘴一瘪就哭着上来扯着她袖子不放。妇人攀着她漠然的像石头一样的手臂滑倒在地,痛哭失声,搂着儿子急急道:“快叫姐姐,叫她别丢下我们!”
小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姐姐,见了她就哭个不停,只是不让她走。商乔幽被他们拖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咬着牙,低头看着妇人:“原来卖了我,你们还是要来讨饭。”她奋力将脚从她怀中抽出,决然地往来路走去。
“我知道你恨我们。”妇人陡然站了起来,盯着她背影道:“连你弟弟都恨我们,好几天都不和我们说话。可你要为我们想想,我们当时能怎么办?要是不这么做,你和弟弟就都饿死了。”
商乔幽的步子停了下来,肩膀慢慢垮塌下去,心痛如绞。她的小弟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在这个家他们的感情最好,她舍不得听弟弟这样声嘶力竭地哭。
小弟见她停了下来,急急跑上去用枯瘦的小手拉住她,乞求似得仰脸望她道:“姐姐,你别走。我以后乖,不惹你不高兴。”
“老爷生前对我们有恩,这么些年,我们一直都把你当做亲生女儿,这次是我们糊涂,把你卖了我们心里面的痛不比你少,我们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你,你转脸看看你爹,他头发都白了,他比谁都难受啊。”妇人望着她的背影哽咽道。
商乔幽崩溃了,坚硬的心裂开一道缝,想起往日他们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抱着小弟痛哭出声,哭了好久胸中的闷痛才渐渐平复,只是冷漠的脸色却一时恢复不过来,只红着眼蹲下身,握着小弟的小手简单问了几句,知道他们现在没地方可去,而自己也无法可想,只好带他们去临川王府,再厚着脸皮求人收留。
商乔幽牵着弟弟的手,养父养母在后面默默跟着,两人初看见她时就注意到她光鲜亮丽的穿着,当时还当是看错了,现在看着她牵着儿子的手,直至走到临川王府的府门前,才忸怩地上前拉住她,躲在一尊威风凛凛的大狮子后面,凑头问:“女儿,你真认识这里面的人?”
“我之前被人欺负,碰见王爷救了我,把我带回府上做丫鬟。”商乔幽放开小弟的手,拍拍他的头,对他温声道:“在这儿等姐姐,我先进去看一看。”说着也不看夫妻二人,就进了门。
没想到见到江承焕,他只将这事听了个大概,就大方地让人将他们安顿了下来,还特意给他们分出一个小院子。一家人他乡重逢,虽然生分隔膜了许多,但不管怎么样,她对小弟的情分始终不变,因此对江承焕也格外感激起来。这个家因为她而暂时有了着落,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肩上有了重量,心中对自己未来的忧虑也被压了下来,这乱世中本来就有很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必做无谓的多想呢。
自觉想通了的她,每天都由张妈盯着苦练,技艺越来越好的同时,对自己的优劣也更加清楚,知道自己做哪个动作最动人,也知道该如何一颦一笑勾人心神。
这天她正练完曲子往自己的住处走,却看见江承焕正在她必经的那条道上站着,似乎专在等她。
商乔幽恭谨规整地走过去,低头敛衽朝他行礼,口中道:“殿下万福。”
江承焕多时不曾见她,此刻看她款款下拜,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商乔幽雪白如玉的一段脖颈,心中如同羽毛拂过般痒痒的,只觉得将她送出去真是舍不得。但他强自压下,只看着她道:“你父母在府中吃住都还习惯?”
商乔幽知道这是他说正事之前的随口一问,也就答道:“他们受王爷的照顾吃住无忧,只是感念王爷的恩德无以为报心里很是不安。”
江承焕听了笑望着她道:“你当真想要报我的恩?”
商乔幽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平静道:“当然是真的,王爷的恩情奴婢不敢忘。”
“好,”江承焕似乎很欣赏她的态度,开门见山道:“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就看你愿不愿意。”
商乔幽这些日子想得通透,他们一家子在他府上白吃白住饱受优待,凭什么呢,因此早就知道总有要用她的一天,便神色如常道:“王爷要奴婢做什么?”
江承焕对她这样冷静的态度有些意外,但转而就很满意了,看来这些日子张妈教导得不错,于是道:“我要将你送给一个人。”
“什么人?”
“景王,”江承焕眼冒寒气,转过身望向扶疏的花径,“也就是我那六弟。我要你留在他身边,做我的眼睛。”
商乔幽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在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调教这么多的美人,她们让他耳聪目明,是他无往不利的利器,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可是饶是她再愚蠢,也知道越是高处越是福祸难测,不由紧攥着衣袖强自镇定道:“你要我去景王府做你的探子?”
江承焕转脸望向她:“没错,怎么样,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商乔幽脸上青白不定,只要她答应一声,从今以后自己就站在深渊之上回不了头了,可她既不敢不答应,也不敢答应,因不敢对上江承焕的眼睛,只能紧张地低下了头。
见商乔幽只是咬着她那令人垂涎的嘴唇不说话,江承焕转身走近了她,抬起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自己,含笑道:“你不愿意?”
商乔幽下巴被她捏在手里,无助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愿意咯。”江承焕又道。商乔幽白着脸仍是摇头。
“何必想得这么复杂呢?”江承焕深知越是这样的事越要出于自愿,他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下唇,缓缓道:“这件事一点儿都不难,只需要你用你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替我看一看,然后告诉我就可以了。她们都做得很好,你也能做得很好。”
他感受着她唇瓣的润泽,又道:“这可是件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你想想看,就算饥荒过去了,难道你还要和你的父母回到那处穷乡僻壤,卷起裤腿浸在泥巴里,做永远都做不完的活儿,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你忍心再把你这张漂亮的脸放在太阳底下晒吗?只要你能得到景王的宠信,你依然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的家人也能在我这里得到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安乐,而得到这些只需要你一点儿小小的付出,你看如何?”
他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一股奇特的力量,似乎可以把人融化,商乔幽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想到这几个月来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想到在此之前的凄苦,真是恍如隔世。从小在亲生父母膝下养尊处优的记忆都鲜活了起来,他说得对,她已经不敢想象再和养父母过一遍那样的日子了。
“我去。”商乔幽终于道:“可如果我没办法留在他身边呢?”
“这个你放心。”江承焕对她的表态似乎并不意外,“只要他见了你这张脸,就一定会让你留下来。”
商乔幽并不知晓他话中的那份深意,又问:“那我要怎么接近他呢?”
“当然不能就这么直接送你过去,所以可能要你帮我演演戏。”
“奴婢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江承焕道:“明天他的马车会经过兴平街,到时自然会有人带你去,然后告诉你要做什么。”
他眸光在她面上一转,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总之,你想办法让他看到你的脸就行了。”
商乔幽谨记他的这句话,回房之后不由自主地拿起铜镜端详起自己的脸,一张鹅蛋脸上明眸皓齿映着翦水双瞳,她盯着镜子微微一笑,起先那笑容还浮泛发硬,后来越笑越熟练,从心而发清丽动人。
第二日,她便由一个下人带着在兴平街上等了快两个时辰,街上车马密集,那人一双眼睛紧密地盯着来往的马车,突然那双不断搜寻的眼睛在一辆挂着景王牌子的马车上定住了。看出赶车的正是景王家里的车夫,在商乔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观察好位置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就是那辆,去吧!”说着隐在人群中将她大力一推,商乔幽毫无防备,一个站立不稳往前扑了出去,刚好落在那马扬起的铁蹄之下。
车夫眼前一花,就看见一个人影当街倒了下来,这一惊吃得非小,车夫赶忙使足了力气拼命往后勒住缰绳,整张脸因用劲过大而绷的青筋直冒,连人都快仰面倒了下去。那马被他这样下死力扯着,一双前蹄硬是落不下去,人立起来嘶鸣着,扭腾了几下被缰绳带着偏到了一边。
车夫惊魂未定,朝着倒地的人便骂:“你这人是没长眼睛,还是跑来送死来了!”
商乔幽被那双高高扬在她眼前的马蹄下懵了,下意识紧闭的眼此时才睁开,却完全没有听到车夫在说什么,只是意识到自己没被马蹄踩死,马上就想到江承焕的话。该怎么留在他身边呢?现在自己要怎么做?
她喘息着伏在地上,脑中一团乱麻,忽然听见车中响起了一道声音:“怎么回事?”继而车帘掀开一角。商乔幽紧张至极,脑子里的东西一下子全使不出来,情急之中干脆眼睛一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