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见李顺冲了过来闪避不及,肩膀被他一撞,手虽下意识的将雕件抱的死紧,人却被冲的一歪,踉跄了半晌没撑住,仰面跌了下去。玉器金贵倒地就碎,那人一下子吓傻了。
事出突然,又是这一眨眼间的工夫,谁也没想到赵四正巧就搬着雕件从屋里出来又这么被李顺给撞上了,都屏气噤声惴惴然地望着他,只有王贵站在人群中,幸灾乐祸的抱臂看戏。
赵四在听见响声的那一刻脑子里就轰的一声,像是也随着雕件碎裂而炸开了。他面色灰白地跌坐片刻,突然一个猛子跳了起来,直直走到水缸边,一把揪起在水缸里兀自发怔的李顺。李顺一伸头看见自己做的事也已经吓傻了,被那人一掼给掼到了地上,当即脚一软就跪了下来。
那人一脚踹在李顺身上,声音都变了调:“我叫你让开你还撞!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李顺脑子一片空白,像块木头一样两眼发直地盯着地上的碎片,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翁翁,这个摔碎了。”一片安静中,一个小孩子突然跳进院子,指着地上的碎片,扭头对后面的李叔道。
“什么碎了?”李叔人还未到,声音却传了过来,透着对小孙子的宠溺。
“石头碎了。”小孙子蹦跳着走到碎石面前,捡起一块捏在手上把玩,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喔,原来是石头……”李叔一脸慈爱地走进院子,话还没说完一眼就看到地上的东西,当即丽日变雷霆气血直往上涌,指着地上的雕件急急走过来喝道:“谁干的?这是谁干的!”说话间已经注意到李顺二人,目光如锥向他们钉过来。
大家都同情地望着瘫在地上的两人,赵四不等李顺说话,膝行两步率先抖着嗓子答道:“小人刚才正要照李爷的吩咐把这个雕件搬出来,谁知李顺将小人撞倒了,小人没抢救过来。李爷,我不是故意的啊。”赵四哭丧着脸望着李叔,李叔一双眼睛便落在了李顺身上。
“李爷,”李顺跪在地上声音枯涩,身上的水和着汗直往下淌,“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很多毒蜂追着我跑,要不打死我也不敢撞他呀!”
“翁翁,有蜜蜂?”小孩子全然感觉不到这里紧张的气氛,只对蜜蜂感兴趣,兴冲冲地扯扯李叔的袖子,又看向李顺,一派天真烂漫道:“蜜蜂在哪儿?为什么要追你?”
“你站到一边去!”李叔正在气头上,对孙子呵斥了一声,“这是我昨天就已经报给王爷,今天就要送过去的,这是王爷喜欢的物件,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李爷,李爷,”李顺搓着手红着眼,求饶道:“李爷,我真不是故意的,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吧……”
“我拿什么饶你?”李叔大怒:“你知道就这件东西要你做几辈子才能换来?来人,把他们带出去!”李叔向门外一叫,立即来了两个人拉起李顺二人就往外走。
“李爷。”简青一直在人群中蹙眉看着,眼看着李叔就要出院子了,疾步上前喊了一句。众人都向她看了过来,王贵也冷眼讥诮地看着她。李叔回头,自然认得这个叫简青的人,好歹站住了脚。
简青一喜,赶紧道:“李爷,李顺真的不是故意的。意外之事情有可原。你是王府的管家,你的话在王爷面前分量肯定不轻,求你替李顺求个情,留李顺一条命吧。”
李叔知道她做事不错,也没有因为商乔幽的关系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对她的印象还不坏,但听见他这话却冷笑着道:“求情?说起来还有我一份监工不力的责任,指不定连我都要挨骂呢。”
“李爷,”简青陪着笑脸道:“谁不知道你在府里的地位,王爷怎么会迁怒你呢。只求你能替李顺说几句话,救他一命,我们都感激不尽了。”
他这句话把李叔说的熨帖无比,但舒服归舒服口气却丝毫不放松:“你也知道我是这府里的管家,这一班下人做坏了事,且不说王爷罚不罚,我首先就要担起教训的责任。”
他目光淡淡地望着简青:“倘若犯了这么大的事我还帮着他们求情,今天张三一个情有可原,明天李四又一个情有可原,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府里的规矩还在不在?”
“是,李爷说的是。”简青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着,脑子却飞快地在转,听他这话风,他的话在王爷面前的确管用,只是他的位子难坐,上面的人恩威皆可,他却必须执家以严,这虽有实情却也是他例行的敷衍。
简青心念百转,想的是怎样让他不那么难,眼珠转动之际偶然就瞥到了远远跟在李叔后面,被他呵斥了一句后就变得委委屈屈皱皱巴巴的小孙子。见他正一个人在那里忸怩地低着头用自己的左脚踩着右脚,心中一动,走过去蹲下身笑着道:“小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李叔的小孙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刚刚懂得羞耻的年纪,被自己的翁翁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了那么一句,凭空中只觉得全部的人都在盯着他,正沉浸在自己的难堪中时,忽听简青笑意盈盈地对着他叫小公子,不由忸怩疑惑地抬眼看他,爱搭不理道:“干什么?”
“你看看门口那个叔叔,”简青伸手指着李顺道:“你看他可不可怜?”
小孩一听转脸望过去,就见李顺身上淋淋漓漓往下滴水,身上糊了一身的灰土,头脸都肿的不成样子,配上他那面如死灰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恐怖,眼中不由流露出怯意,小小两道眉毛也皱起来了,嘀咕道:“他真脏。”
“他也不想这么脏,但他被蜜蜂蛰了,只能往水里躲,结果不小心撞倒了玉器,”简青尽量简要地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继续道:“可他现在不仅被蜜蜂蛰的满头包,待会儿还要去王爷那里受罚挨打,他很可怜的是不是?”
小孩一听他要挨打,就想起家里爹爹拿竹板打他手心的痛来,不禁狠狠地点点头,同情地问:“他真的会被王爷叔叔打吗?”
“王爷就是王爷,不准加上叔叔。”李叔也走了过来,本想看看简青要干什么,谁知恰巧听见小孙子又犯了这奇怪的毛病,心中虽懊恼刚才呵斥了他,惹了他的宝贝孙子,却仍要去纠正这称呼,只是语气里掩不住慈爱。
简青听见小孩的称呼心里有了底,觉得说不定这真是一个办法,便对他的反应欣慰地一笑,说道:“是啊,会狠狠地打。如果你有能力救他,你愿不愿意呢?”
“我要怎么救?”小孩听她这句话,顿时觉得自己分量重的像个大人了,又得了她赞许的笑容,整个人都机伶积极起来了。
“待会儿你翁翁跟王爷说话时,如果你看见王爷不高兴,就帮着翁翁哄哄王爷好不好?让他不要责罚你翁翁,也不要责罚那个叔叔。”
小孩从没被人这么郑重其事的对待过,立即抿着唇严肃地点头,一副重任在肩的模样。简青很感激地对他笑笑,忽然凑头到他耳边轻声道:“撒娇会吗?”说着对小孩眨眨眼。小孩有些不好意思,眼珠转了转提出要求道:“我要是成功了,你就要给我捉一只小雀儿。”
“好,给你捉两只。”简青笑嘻嘻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他?”李叔忽然眯眼好奇地问。
简青站起身道:“大家都在一起做事,他平日对我多有照顾,我不想看着他出事。”李叔闻言点点头,很有些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才带着小孙子走了。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简青只希望他好歹是管家的孙子,多少能有点儿用处。事情的结果很快就传来了,大大超出简青的预期。原来李叔婉转陈词,先在言语上替他开了罪,也没见景王脸色有什么不好,只轻罚了事,倒是李叔的小孙子想了一肚子讨巧卖乖的本事都没有用上。
大家听到消息后想到李顺当时吓的面无人色的模样,都为他高兴,说他真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不然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简青也松了口气,逼着简宁上蹿下跳捉了两只小麻雀。
经过这次有惊无险之后,大家做事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倒让李叔省了不少的心,他的小孙子过来玩儿的也更平繁了。李顺因为李叔替他说话的缘故,每次见他的小孙子来都是眉开眼笑,只是小孩好像更喜欢去找简青,今天一只蛐蛐,明天一只蚂蚱,偶尔被李叔看见也不怎么说。
这天完工,简青和简宁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简青停下脚,就见商乔幽从斜插的小径走了过来,小声道:“在这儿等你们半天了,给。”说着拿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来。
简青拿过一看,问:“这是什么?”
“金疮药啊。”商乔幽故意将语气装得很平淡寻常,一双秀丽的眉毛却在看见她手臂上那道一指多长的口子时皱了起来:“我今天早上看见你了,望见你手臂被木板刮出一条大口子,我想着这个药很好用,就给你送来了。”
简青被她这么一提醒,抬起衣袖半卷的手臂看了眼伤口,那口子上已经结了暗红色的血痂。她莫名地有些不自在,避开商乔幽的眼神,十分客气道:“这是小擦伤,都结痂了,用不着擦药。”说着要把药还回去。
不等商乔幽开口,一旁的简宁却将手一伸,把药捞了过来,他的动作快,简青只来得及向他瞪眼:“你干什么?把药还回去!”
“手伤了就该擦药,还回去干什么。”说着难得客气地对商乔幽说了句:“多谢。”
商乔幽不喜欢简宁,就像简宁不喜欢她一样,勉强对他笑笑,见药送到她手上了,自己不便久留,只好又对简青说一句:“你们快去吃饭吧,我先走了。”说罢匆匆而去。
简青心中本有无法宣之于口的事,见商乔幽走远便没好气地道:“谁叫你动不动就随便乱拿的?”
简宁提起她那条胳膊,将伤口呈在她面前:“你的手受伤了你知不知道?她要给干嘛不要。”
“那……”
“哎呀,简青小兄弟真是让人羡慕啊,有这么懂事的兄弟,还有像商姑娘那样好的朋友关心你,看看,连药都送过来了。”王贵远远就看见简青这边的动静,这时惬意地摸着滚圆的肚皮迎面向他走过来,嬉皮笑脸地道:“前几天我还看见她给你送吃的,今天又送药,明天不知道又要送什么,这份儿感情真是,啧啧……”
“你想说什么?”简宁冷眼瞥着他道。
“没想说什么,就是羡慕啊。”王贵不阴不阳地笑一笑,做出一番思索不解地神情道:“她有个感情这么好的朋友在府里,这王爷怎么也不知道,怎么也不提携提携呢?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地方?”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们自己不是最清楚吗。”王贵三角眼一眯,还往前嚣张地走了一步,觑着简宁道:“要不是她这张小白脸你们能进来?说不定你哥哥和那姓商的就有点儿什么!”
简宁的脸上立即变色,他平时就寡言寡色,这时怒火一升更是阴沉。但王贵却自有一股神气,这两天他让李顺倒了大霉,心中士气正盛,正想循个由头再把简青收拾一番,出他心中没完的一口恶气,因此见简宁这模样,反而把胸膛一挺,挑衅地望着她。
简宁想要动手却忍住了,只是看着他,忽然冷笑一声道:“王贵,你说话可得注意一点儿,我们兄弟二人进府是当着李爷的面进的,人是他亲自挑的,你这样信口开河满嘴喷粪,是想污蔑谁?”顿了顿又讥诮道:“我知道你长得寒碜,但总不能因为你自己长得寒碜,就见不得长得比你好看的人吧。”
“简宁!你,你……”王贵哆嗦着嘴唇,鼻翼一鼓一张,又气的说不出话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简宁的鼻子。
“你污蔑我没什么要紧,”简青没想到简宁竟能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来,忍住促狭的笑意,干脆替他接了口,“但商姑娘是王爷喜欢的人,大家都知道。这种败坏主子名声的风言风语要是在府上传了出去,你是想污蔑李爷徇私,还是有意给王爷抹脏?刚才这话传到王爷的耳中,是担着莫须有罪名的我先死,还是妄传流言的你先死?”
王贵被他们二人一人一顶大帽子吓住了,鼓瞪的眼睛先是愣怔,然后显出猛然回神的神色,面色也变幻不定起来。他只是很简单地想要让简青不好过,全然没想到这话会传到王爷耳中,更不会考虑到这种话会给自己招来什么样的后果。简青由其面观其心,知道他已被自己的话吓住,这样的话断然不敢再说,便不欲多言,越过他就走。
简宁却尚觉不够,敛了嘴角微薄的笑意,将他的那根手指头拂开,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冷冷威胁道:“你要再敢兴风作浪,李大哥的事还没完。”
王贵心嘭地一跳,绷着脸道:“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你藏在枕头下的那瓶蜂蜜不是不见了吗。”简宁戏弄一笑,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你看看这瓶熟不熟?”
“我听不懂你的鬼话!”王贵忐忑地望着那个丢失了的瓶子,那是他前天从厨房大婶那里软磨硬泡,还用了一条花手绢才换来的。蜂蜜在他是难得的好东西,用完之后就塞在自己的枕头里,自己都舍不得吃,却被人偷去了,而他更没想到偷的是简宁,但他心中虽慌嘴却依然很硬。
“你听不懂没关系,自然有听得懂的去查,到时查到你这里,会让你明白的。”
简青本来没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见简宁已经说出口,只好由着他去吓王贵。事过境迁,管家当然不会再在这种事上费心地去查什么真相,但要让他老实总得先镇住他,不想他一听要查自己就慌了。
他为人刻薄又欺软怕硬,被李顺羞辱了一番心中气愤难平,明着不能对他怎么样,便暗地里琢磨了许久。那树上的蜂窝被枝叶遮盖,平时根本没引人注意,却被他这双惯于觑阴窥暗的眼睛给瞄见了,这才让李顺吃足了苦头。现在被简宁提到自己心虚的事,想到这森森王府,自己到底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冷汗从脊背直往外冒。
“原来是你这个狗杂种!”李顺不知从那条小道上突然冒了出来,三人听见声音都诧异不已,还没等人反应过来,王贵脸上就吃了一拳,鼻子立即流出血来。
等简青看清楚时,李顺已经红着眼将王贵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狂殴乱打,简青看李顺这样不要命的架势,急急叫道:“简宁,快把他拉开!”自己也连忙上前去扯。
简宁刚拉住他的手就被他一把甩了出去,只见李顺额上青筋直冒,两腮的肌肉突起,石头一样的拳头直往王贵身上砸:“狗杂种,原来是你害我!我让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打死你!”
王贵这一顿打挨得毫无防备,一开始就没有还手之力,现在更是只能双手护着头,曲着身子任由他打。李顺撞碎了玉石本来是他的意外之喜,现在却成了他的意外之祸,那碗口大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将他打的眼睛都睁不开,第一次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简青和简宁拉了几次都被李顺甩到一边,不由沉声呵道:“你再打就要为他偿命了!”
李顺身子一僵,愣怔了一瞬,就这一瞬的功夫两人立即过来大力将他拖了开来。李顺两手被钳,脚下却又不住地朝王贵身上踢踏,两行眼泪从黝黑的脸上落了下来:“狗杂种,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差点害死我啊!”
简青将李顺拉开,冷眼去看王贵,见他口鼻出血,半睁着一只眼,已经肝胆俱裂地爬起来,看也不敢往这边看一眼就踉跄着跑了。三个人都坐在地上喘气,李顺两腮紧绷,低着头脸望着地上,胸前一起一伏。
“李大哥,”简青想了想,开口道:“院子就快完工了,这件事我本来没打算跟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要纠根问底多生是非,李爷只会觉得你不知进退。”
“我知道。”李顺低着头闷声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给李爷添事儿,打他一顿也就算了。”
简青担心的就是他这又直又爆的脾气,怕他非要弄出个子丑寅卯的结果来,反而要生事,见他这样便放了心,却有些歉疚道:“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替我打抱不平,你也用不着吃苦头。”
“你这是咋说呢,”李顺抬脸看她,“没有你在李爷面前求情,我现在都不知道成啥样了。”说着起身拍拍屁股,像是宽慰简青又像是宽慰自己般,直咧咧道:“只怪我从娘胎里带下来的这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