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仁寿四年四月,正处于仲春时节的关中莺飞草长、绿意盎然,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覆盖在这片辽阔而又肥沃的原野上。就在天下人各自关注农事的时候,一则与读书人有关的活字印刷从大兴城流传出来,引起差距轰动,并像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向中原大地传播。
活字印刷术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一点即透。现在用的印刷术俗称雕版印刷,这种雕版印刷是用刻刀在一块块木板上雕刻成凸出来反字,再上墨印到纸上。想要印另外一本新书,木板就要从头雕刻。如果刻出差错,又要重新刻,人力成本之高可想而知。而活字印刷就是把一块雕分成百无数个单独存在的木字、石字、陶字、铅字、铁字,需要使用的时候,再把这些单字用模块组合起来印书,印刷完成可以分开到下次用,没必要费时、费力、费财去印一次又一次的雕模板,即便在印刷过程中有字模坏了,只需单个的补充即可。如此不但节省时间,还可以省下金钱,只要按照部首检字法摆放好,取字十分方便。
所谓外行看热闹,活字印刷术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就是人云亦云,并不知道这东西对自己子孙带来多大的变化,也不知对天下的影响。
但内行却是看出了门道,其实自蔡伦造纸至今,纸张已经出现了无数种优劣不一的品种,昂贵的纸张是宣纸,其次是硬黄纸,之后是毛糙的竹纸、单薄的草纸,竹纸和草纸有色泽不佳、透水等缺点,但造价便宜、卖价便宜,书写虽然不行,但如果用泥油来印却是没问题的,之所以没有用这两种纸来印,主要是因为人工成本昂贵的雕板也有使作的寿命,人们舍不得用在不易保存的竹纸和草纸身上,但现在活字一出,自然不存在昂贵的雕板成本了,如果以活字印刷的方式用竹纸和草纸印书,书籍的价格必将进一步下降。这代表不止寒门、便是普通老百姓也支付得起书本费,大隋王朝的一个五口之家,供一个学子去不收费的官学读书,根本就没有半点问题。
所以休要看这个“小小”的改进,但若论及影响力的深远,却比杨集打败步迦可汗几十万大军还要厉害,因为这件事,对大隋几千万人都有着巨大的影响。
同时也代表从这技术传遍天下的同时,学问、文化不再是世家门阀的专利,代表普通老百姓也有了成为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士人的机会,有些人对这消息还在浑浑噩噩,但不少精明的商人察觉到其中的机遇,开始大量购买廉价的竹纸和草纸、制作字模,想要在第一时间把书籍印刷出来,从中大赚一笔。
“实难想象印刷术还能这样来做。”皇宫之中,杨坚拿着几枚印章在一张纸上印了一遍,然后打乱顺序又胡乱的印了一遍,苦笑着向杨广说道:“活字印刷术大概就是这样了,虽然前期制作活字的工程大一些,但一个字模却能反复使用,一旦印刷工匠熟悉字模的顺序,印刷的速度将会比以往提升百倍、千倍。然而我们天天使用印章,却偏偏想不到。”
杨坚是世家出身的人,而且又有皇帝的身份,自然知道活字印刷术对天下、对朝廷、对皇帝的好处,但是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
“是啊!”杨广颇为激动的说道:“此法已经全城皆知,世家门阀想拦都拦不住,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出现什么大儒名士,但识字的百姓子弟却是猛涨,等这些人成长起来,朝廷对于世家门阀的依赖必将在为降低。哎,也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法子,若我知道是谁,定然要重重有赏,哪怕赏金十万两都嫌低。”
“此人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承受不了这份赏金,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商殃,这才选择公诸于众,而不是大张旗鼓的请赏。”
杨坚其实不仅知道活字印刷术是杨集搞出来的东西,还知道他已经造出品质堪比宣张、价格堪比竹纸的新纸,不过他不准备说出来。只因这两样东西触动的利益群集实在太庞大了,就算可以打破世家门阀对知识的垄断,可是如果人们知道是杨集之手笔,恐怕皇帝也未必保得住,所以杨坚为了杨集着想,连杨广都不说。
杨广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问道:“但不知阿耶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杨坚缓缓的说道:“世家主宰了大隋官场,虽然各个派系为了利益争斗不休,可是活字印刷术已经触动了世家的整体利益,若是顺势推广,天下世家门阀都会跳出去反对,与我们离心离德。”
杨广皱眉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正面不能推广,可我们却可以以行商的方式来推。”杨坚说道:“以印刷秘书省书籍为名,让工匠多多制作字模,印完藏书以后,再派可信之人带着一些副本和字模去各地印刷销售,一来可以越过官场这一环节,二来也可为皇族增添一些财富。”
“此举确实可以撬动世家门阀的根基!”杨广惊叹道:“阿耶这一招……”
毒!
杨广最终没将那个字说出来,但意思十分明显了,杨坚这一招并不只是撬动世家根基,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没有出现在台前,而是作为幕后推手的将这些东西在天下各地推广。
表面上看来显得有些窝囊,然而这举动,却是将商人跟世家门阀彻底对立起来,让商人来承受世家门阀的反噬,而杨坚却在其中获得实利。
最重要的是,活字印刷术出现之初,世家门阀在明知无法禁止的情况下,恐怕都会纷纷印书卖钱,企图大赚一笔再说,人皆此心,只会令廉价的书籍推广更快。
世家门阀若是要求禁商、惩商、对商人征收重税,那就更好了!
只因世家门阀本来就是天下最大的商人,如果能够征收他们的税赋,比起地租只高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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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高颎的府邸,一身宝蓝色常服的高颎正端坐在花园的凉亭之中,与到访的挚友宇文弼相对而坐。
高颎昔日在易储的立场上,站在杨勇那边,最终被杨坚以奉行“耻辱外交”的理由罢得只剩一个齐国公的爵位,而宇文弼却在朝中冉冉上升,现如今,高颎又被启用成凉州总管府长史,而宇文弼却被贺若弼拉来垫背,被一撸到底,哪怕个虚职都没有,真可谓是人生无常。
凉亭内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糕点、几碟小菜,木桌下的小火炉正咕嘟咕嘟的温着一壶酒,侍女仆从都被远远赶走,高颎看好时间,将碟子中的姜丝丢到壶里,这才重新盖好酒壶。
“对于这活字印刷术,高公有何看法?”两人是挚友,宇文弼也就开门见山,不去绕那些弯子了。
高颎抬了抬眼皮,淡淡的说道:“此乃有利于天下的好事!我没什么看法。”
这是高颎的真心话,他这个人虽然出自渤海高氏,可一直以来就很重视寒门人才、维护皇权;在他心中,大隋利益高于一切,正因知道世家之患,所以他搞出了“大索貌阅”和“输籍定样”法,不过这两种清查人口的法子固然是让隋朝财政大增,但是大量户籍的增长必然伴随着荫庇在世家门阀佃户的减少,从而削弱世家门阀的利益。也因此,在高颎执政期间,大臣们中伤他、攻击他的言论从未停止过。
宇文弼张了张口,苦涩的说道:“此术或许利于天下、利于寒士和百姓,却于世家门阀无益,高公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个道理吗?”
“当然知道了!但世家子衣食无忧,生活、学习条件优越,若这样还争不过贫困潦倒、为生活担忧的寒士、百姓子弟,那这种人于国何益?即使出仕了,又如何能够在残酷的政斗中生存下来?况且此术已经天下皆知,便是我反对,那又有何用?除了与天下寒士、百姓子弟对立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当年稷下学宫号称揽遍天下人才,然而燕昭王黄金台拜将,招揽了无数寒士,最终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强极一时的齐国打得差点灭国。如今这活字印刷术虽然不是什么黄金台拜将,但却被天下寒士、天下百姓视为改变命运的希望,此术比什么黄金台、千金买马骨更狠。谁要是小看寒士的反对力量、谁敢与广大寒士和百姓为敌,谁就死无全尸。
高颎看了宇文弼一眼,将语气放缓一些:“宇文公,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宇文弼今天本来就是求解来的,一听高颎此文,连忙说道:“请高公教我。”
高颎将温好的黄酒给两人各自满了一碗,说道:“此事于国有利,圣人是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的,而我们这些当臣民的,自己争倒是无所谓,但怎么能跟皇权斗呢?再者说了。宇文公难道没有发现时势已然不同了么?”
宇文弼愕然问道:“不知高公此乃何意?”
“从古至今,教育和官场一直把持在世家门阀的手中,寒士和百姓不过是供养世家门阀的蝼蚁,世家门阀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岂有一丝半点的反抗余地?”高颎叹息道:“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活字印刷术必然使廉价的竹纸书、草纸书遍布天下,天下人人读得起书的结果是什么?是人人都识文字、人人都懂得治理国家之术,一旦秀才科与明经科考试顺此大势扩大到整个天下,将会使寒士入仕门槛无限降低,而世家门阀固然统治着天下,可哪个家族生出来就是世家门阀?当入仕寒士历经艰辛、一代代经营下去,自然催生出无数个世家门阀,当世家门阀多了,那么世家门阀也就不值钱了。可这就是无可违逆的大势,在这股大势面前,顺者昌逆者亡!高氏如此、宇文氏如此,皇族亦不例外。”
仔细斟酌高颎的话语,宇文弼蹙着眉毛,不确定的问道:“高公的意思,是要我与各大势力划清界限吗?”
“我是建议你脱离出去,安安心心的教育族中子弟。以后的大隋的官职肯定是有能者居之,世家门阀的优势将会越来越少、直至微乎其微。要是子弟们本身没什么大能耐,谁都扶不起来的。”
高颎远见卓识,心知权力的格局,迟早会因为活字印刷术上演一次彻底的洗牌,世家门阀想要继续高高在上,就必须接受这个大势,利用自身的优势提前布局,哪个家族敢与九成以上的人口为敌、敢触犯九成以上人口的利益,唯一的下场就是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