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下旬,天气异常炎热,火辣辣的烈日炙烤着关中大地。而渭水边的官道虽然由于河风比较凉爽,可由于炽热的空气里混合中大量水汽,一样使人感到闷热难耐。
这天午后,大地仿佛着了火一般,就连送货的苦力也尽量在清晨黄昏奔跑送货,炎热的时段也都寻找阴凉处乘凉。而在大兴以东的官道上走来一队骑兵,为者之人正是刚刚从凉州归来的杨集。
按照正常的计划和安排,他有三个月的婚假,可关中这鬼天气实在太热了,准备走完回门这道程序,就带老婆往凉爽的甘州跑,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什么。
只因大隋王朝现在既没有监军之制,也没有留家眷在京为质之说;前者是因为杨坚也是将军出身的人,他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若是派遣不懂军事的监军加以掣肘,那么军中事务无论大小皆须承禀监军之意,实为兵败的弊政,是以杨坚派兵遣将,从来不设监军。
至于大将家眷在京之说,其实是大隋王朝的镇边将军出于安全考虑之所为,毕竟边境不同内地,敌军什么时候打进城都都不好说,若是把家眷带去,又恰恰遇到大战,岂不是把家眷拱手送人吗?所以如果将官把妻儿带去赴任,杨坚和朝廷也不会多说半句话。只不过有些将官善于拍马屁,喜欢在一些公众场合说什么留妻儿在京、以示忠诚之类的话,使人们误以为留妻儿为质是定制、是惯例。
杨集这一次从甘州带来了百多车书籍、纸张,所以千多名私军全程护送,但是他的军队太多,不能进京城,只能让李大辩带着军队去城郊的王府农庄驻扎。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大群战马,每匹强健有力、毛色光滑,这些都来自大湖区和东/突厥的好马,这种好马贩到京城至少有五倍的利润,于是急红眼的虞世南就拿四千匹给他们来卖钱,用以补充凉州的财政收入。他们在渭州卖了一百匹给陇西李氏,又在路上各卖三百匹给渭州、秦州、岐州司马,现在还有三千匹。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后,远处出现一个供行人歇脚的酒肆、客栈发展起来小村庄,虽然从这里已经看到了巍峨雄的京城,但是这里的吃住远比城内便宜,所以前来京城的商旅如果见到天色不早,都愿意在这里住一晚,到第二天再进京城。
“公子,我以前也贩过马,对于行情比较熟悉。”负责看马的薛举策马上前,向杨集拱手一礼,建议道:“我们的马都是好马,根本不愁买家。只要进入西市马行,肯定被守在那里的各家家丁哄抢一空,只是我们长途奔来,又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个上午,这些马都显得比较萎靡,容易被人杀价,我建议公子先回府,我和郝参军在这里休息两个时辰,然后再赶买去西市卖。”
“也好!”杨集知道京城中的军武世家极多,这些权贵人家十分喜爱好马,他们这些高大神骏的好马确实不愁卖,但如果仅仅只是薛举和郝瑗,难保会有人仗势欺人的拼命杀价。未免出现这些麻烦,便取出一面令牌递给薛举,吩咐道:“这是王府的令牌,可以帮你们解决许多麻烦;如果解决不了,再去府里找我。”
“喏。”薛举接过令牌,回去安排侍卫和马夫喂马。
杨集等人押运装满书籍和纸张的车队继续前进,约行十里路,就到了那个小村,路边有个由竹木和油布搭建而成酒肆,占地面积极广,杨集此时也口渴之极,便让车队停下休息。
他和柳如眉步入酒肆,李大亮、独孤平云、张出尘等人识趣的没有跟上,而是到路边树荫下休息。但是两人到了里面,发现酒肆之内坐满了人,正要调头回去,伙计却已经热情迎了上来,行礼道:“客人,里面还有两个座位,进来喝碗凉水、吃水果再走吧。”
“如眉,咱们歇歇吧!”杨集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他,“用精料喂马。”
“客人放心。”等柳如眉也把缰绳递来,伙计把两人坐骑牵走。
杨集一手提着透甲乌金槊,一手拎着麒麟剑走了进去,柳如眉提着宝剑和马袋亦步亦趋的跟上,两人打量一眼,发现在西北角确实还有两个空位,一伙老少男女分别坐了两张坐榻,看样子是某户人家的佣人、侍卫,旁边紧靠着一辆马车,显然是车上主人见到酒棚内人生喧哗、鱼龙混杂,不肯下来同坐。
“小郎君、小娘子,这边请坐!”一名青衣老人见到杨集和柳如眉目光看向自己这边,便起身招呼。几名随从向旁边挤了挤,让出空位。
“那就打扰诸位了。”杨集见到见此老眉目慈祥,应该是管家之类的人,也便走了过去,把马袋放下,笑着向老人及周围随从拱了拱手。
“小郎客气了,大家出门在外的,谁没个难处?”青衣老人笑了笑。
其实他也是看人说话,大隋王朝依然保持着士庶不同席的习惯,老人只是管家,而旁边几人也是地位低下的随从、侍女。如果杨集和柳如眉身着锦袍头戴珠玉,老人是绝对不会请两人和他们同桌,只因这是对于身份高贵的无礼,就算两人不计较,但也会有损他们自身的家教、家风。
但杨集和柳如眉见天气炎热,身穿不吸汗的绸衣实在难受,而且行动也不方便,于是两人都穿上了透气吸汗的白叠布衣。老人见两人身穿布衣,衣带上也没有挂一件标识身份的装饰品,他便本能的认为两人也只是平民,和他们同坐自然是无妨的。
杨集和柳如眉坐了下来,此时已是午后,他也有点饥饿了,便向侍立的伙计吩咐道:“你刚才到看到那支商队是我的人,你给他们送去三百斤炖羊肉、两百张胡饼、两百碗绿豆汁、一百壶果酒。我们这里只须十斤酱羊肉、四张胡饼、两碗豆汗、一壶果酒,如果有瓜果,也来一点。”
众人听到后面的话,尽皆吓了一跳,这世上哪有这么能吃的人?而且大热天的,这双璧人还有这么好的胃口?
“我们还要赶路,弄快一点,知道吗?”杨集又向伙计吩咐道。
“好咧,客人稍坐!”伙计欢天喜地而去。
老人端起酒壶给两人倒了一杯酒,笑问道:“小郎君口音,好像是京城这边的!贵姓啊?”
“我正是京城人,免贵姓杨。”杨集连忙拱手感谢,他也笑着问道:“听老丈口音,应该是并州那边的,对不对?”
“正是!”老人也笑了:“我们祖籍绛州闻喜,现在在京城居住,我们前天护送我家小娘子去枯竹寺进香,今天刚刚归来。”
杨集听了此话,第一个反应就是闻喜裴氏、裴矩,说不定这些人便是裴矩的家眷,不过也不好去打探人家隐私,便婉转的说说道:“我虽然没有去过闻喜,可也知道千年士族裴氏就是在闻喜。闻喜裴氏出现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在政治、文化、律学、外交等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远的且不说,比如我大隋故襄州总管裴政,他生前参与了《开皇律》的编撰,在《开皇律》完善过程中,他博采魏晋南北朝时各朝刑典,取其可用之处,为我大隋律法的完善,作出了巨大贡献;还有吏部侍郎裴矩,那更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马车里传来了“刷”的一声响,车窗已经打开,一名少女好奇的打量了过来,当他看到杨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蓦然一亮,露出浓浓的惊喜之色,脸颊上的小酒窝,使她白玉也似的脸多了俏丽和可爱之色。
杨集的视线正好对着马车,车窗的动静使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看了过去,一见车中少女的容颜,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是裴矩的女儿裴淑英,自从在芙蓉园被虬髯客行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想不到真是巧了,笑着打了声称呼:“巧啊,淑英娘子。”
“真是好巧,我还以为听差了呢!”裴淑英惊喜的从马车的走了下来,亭亭玉立的身子又高了一点,嫣嫣婷婷的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水莲花。
她娉娉袅袅的走向杨集,迅速瞥了目光古怪的管家一眼,俏脸飞过一丝晕红,连忙低声解释:“这是卫王,他在芙蓉园救过我一命。”
管家等人听她这么说,脸色全都变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卫王竟然穿着这样子,不过想到杨集以前是名满京城的纨绔之王,也便释怀了。只是怎么也不敢与之同席了,众人起身深深一礼,便纷纷走到了马车旁。
杨集鸠占鹊巢,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世道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如果他挽留这些裴家下人,反而是失礼于裴淑英、乃至于失礼于裴矩了。
“卫王,我听说凉州要打仗了,您怎么在这儿?”裴淑英坐下之后,激动的问道。当初芙蓉园遇刺之时,若非杨集将她扑倒在地,并冒险引走箭矢,她早就死了,自那之后,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救命恩人;至于被杨集拖累之事,却是没有考虑的。
“有点家事需要回来处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你。”杨集找了一个干净的杯子,反客为主的为她倒了一杯果酒,笑着打趣道:“大兴城寺庙众多,而你却远去什么枯竹寺进香,莫非枯竹寺的佛在姻缘方面很灵?”
“卫王误会了。”裴淑英羞得满脸通红,心中怦怦直跳,虽然杨集没有明说她去求姻缘,可意思已经点出来了,要命的是她不仅顺便求了姻缘,还请菩萨保佑她这个救命恩人。
她咬着嘴唇,矢口否认道:“我是去给家父许愿。”
杨集看了她一眼,心知说中了,忍着笑意,顺着她的话题问道:“令尊还好吧?”
“多谢卫王关心。”裴淑英见杨集没有再提那羞人的问题,稍微从容了一些,叹息道:“家父以前在南方打仗的时候受过伤,近来天气时冷时热,受了些风寒,并引发旧创;大家都很担心。今早有家人给我送来消息,说家父昨天已经如常上朝,显然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杨集点了点头,裴矩其实也是一个相当能打的帅才,他在开皇十年奉命去安抚岭南,正好遇到高智慧、汪文进在南方反叛大隋,裴矩仅凭手中几千杂兵,愣是从衡州追杀到广州,把剩余的叛军通通赶下海,裴矩为了鼓舞杂兵的士气,自始至终都亲自带兵作战,若是在那种敌强我弱的艰苦环境下,都没有受点伤,那才有鬼了。
裴淑英嫣然巧笑道:“卫王的《三字经》我已拜读过了,这篇启蒙文章朗朗上口,文辞顺口易记,通篇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励志精神,的确十分适合幼童来学,只要认字的人就通教会,小孩儿只需听几遍就能背诵全篇。而且里边的内容排列顺序极有章法、通俗易懂,就算是不认字的成年人,只要有生活经历也能解读。家父不久前还说这篇《三字经》比卫王所作的《从军行》、《塞下曲》有用万万倍,已在大兴、关中一带传开了,并且迅速向中原一带扩散,单凭这篇启蒙雄文,即可将卫王归于‘大儒’之列,说句不夸张的话,就是可以永垂不朽!”
杨集汗颜的笑着说道:“给孩子们增加负担了,实在抱歉之极。”
他见到儿童读物只有一篇《千字文》,于是便把《三字经》弄了出来,史实方面删除到隋朝、隋朝之后的人物故事则相似的前人替代。这两篇启蒙读物都蕴含了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对育人做事有着极高的道德标准,其价值和影响力自然不用怀疑;唯一的缺点,或许就是加大了学生的背诵量。
裴淑英愣了一下,随即省悟了起来,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这倒是事实,不过顺口好记,想必多数孩子都喜欢。”
“但愿吧!”杨集苦笑,这年代或许不会有人骂娘,但是以后就不好说了。
“好一杆马槊!”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赞叹之色,打断了杨集和裴淑英的对话,杨集随声看去,却是三名孔武有力的大汉走了进来,坐到刚刚空出来的位子之上,而且每个人都带了长兵器。
虽然杨坚下达禁武令,不准民间制作和保存长兵器,但是大隋王朝尚武之风极重,北方的军武世家、士族豪强,练武的子弟比比皆是,便是大兴城内的商铺,即便不敢光明正大的售卖,可内间也有长兵器,只要出得起钱,就能轻易在大兴城买到。这也使这道禁武令在颂布之时就名存实亡了。
说话这名汉子是脸膛黝黑的青年,长得十分健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手拿上一把马槊,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杨集的透甲乌金槊,露出惊叹之色。
杨集的透甲乌金槊用皮袋套了槊头,只露出槊杆,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这名汉子一眼即能判断出是马槊,而不是相似的拍刃,可见眼力非凡。
他见杨集看来,拱手握住马槊行礼道:“在下尉迟恭,朔州善阳县人,自幼酷爱骑射、舞马槊,敢问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在下杨文会,京城人士……”杨集也起身还了一礼,忍不住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这名自称是尉迟恭的大汉身着黑布短衫,后背—条单鞭,果真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俊朗的脸庞黑是黑了一点,但是跟黑炭头并不搭边,而且和他咽喉部位的肤色差别极大,显然不是天生黑,而是晒出来的。
“杨兄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尉迟恭有些讪然说道:“在下素来爱槊,能否一窥全豹?”
“这有何难?”杨集笑着摘下槊刃上的皮套,将透甲乌金槊的槊头露了出来。
尉迟恭仔细的看了看,又看了杨集一眼,迟疑的问道:“杨兄弟,您这是透甲乌金槊?”
杨集怔了一怔,透甲乌金槊是老爹遗传下来的“史诗级”兵器,已经尘封近十多年,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尉迟恭竟然从样式上就能叫出正确的名字,着实是怪异之极,但他还是说道:“这确实是先父传下来的透甲乌金槊,莫非尉迟兄弟也认识?”
“小人尉迟恭参见少主。”尉迟恭恭恭敬敬的再次行礼道:“先父名叫尉迟伽,乃是老主人的记室参军,小人小时候听说过透甲乌金槊的样式。”
“……”杨集顿时愣住了,尉迟恭的父亲尉迟伽生前是大隋仪同三司、卫王府记室参军,于开皇六年,战死在杨爽主导的血洗突厥之战之中,朝廷事后追赠他为汾州刺史、幽州都督、常宁公,谥号“安”。
照这么一一算下来,尉迟恭确确实实是卫王系二代了。
等他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原来是常宁安公之子,请坐!”
“这……”尉迟恭见这里有女眷,面色有些为难起来。
“客人!”接待的伙计鼻青脸肿冲了起来,冲着杨集大呼小叫:“外面有人要偷走你和娘子的马,我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