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花楼街,依旧富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三六九等汇聚于此,龙蛇混杂。
无论身分如何,出没于花楼街的男人们,在对视时总要会心一笑。
然后错开彼此视线、假装不认识......
沿着长乐街主干道,在介于北城门与城主府中间的位置。
硕大的枣木柱子刷上深红漆皮,四根分开立成牌坊门。
雕满鸾凤纹理、斗拱飞檐处精心雕刻百鸟朝凤石雕的牌坊上,是苍劲有力的三个行草大字。
观花道。
这三个字,是九地城初代城主傅天行亲笔手书。
由当世大匠师鲁墨亲手刻成石匾,高挂牌坊门上。
其意取自古诗,‘踏马迎春好时节,飒飒少年正观花。’
这条观花道两畔,原本是一片花海。
彼时的九地城初建,外城墙都还在修缮中,连如今的百工坊,还只是个破烂的铁匠铺子。
千载时光,沧海桑田。
今日花楼街,繁华如夏。
左右两排屋脊上挤满了雪,偶有顽皮的冬鸟落上去,用小脑袋轻轻一拱。
就会有一点雪块滚落屋脊,经过房顶瓦片上的厚实积雪对垒、化作小小的雪球。
精准命中下方走动的路人......
这样的情形原本并不常见,不过万剑一似乎是被花楼街上的鸟给歧视了。
一路走来,已经被雪球砸了足足八次。
那场景看得人好笑,至少神月就笑得花枝乱颤、各种意义上。
此刻清晨刚过,长街上的铺面也才开门。
小摊贩们从络绎不绝赶来,一个个摊位上摆满各式物件。
从姑娘用的花伞荷包、脂粉香囊,到武人用的刀剑短刃、绑腿护手,应有尽有。
而在花楼街正中,则是一座三层高、外有回廊、灯火昼夜不息的精致楼阁。
当傅红雪带着万剑一和神月来到楼外,恰听到古琴声阵阵。
一楼外回廊,有盲老人斜倚栏杆,单膝横在回廊凳上。
其膝上横一古琴,形制古朴,颜色深红透黑。
上有七弦,颜色灿烂如金。
弄弦作歌,声哑而雄浑、透着一股洒脱的意味。
“风起云涌几时休——
偏叫江湖儿女白头。
愁煞愁,凭谁月下登花楼?
亭台花影看不尽,欲语还休。
借问今朝何处酒——
醉梦一场哪堪回首。
太悠悠,寒雪凛冽却将休。
他日英雄今来否?正少年游。”
琴声为罢,歌犹未绝。
傅红雪带着万剑一和神月,欲过回廊、入花楼。
那盲老人却伸手,笑吟吟道:“诸位爷,讨个赏钱。”
傅红雪一愣,看向身边万剑一。
万剑一一愣,看向身边神月。
神月一愣,问傅红雪:“你没钱吗?”
“......”
傅红雪略一沉吟,遗憾摇头:“从小到大,我去所有地方都是记账,身上就没有过钱......”
旁边万剑一耸肩道:“我方外之人,唯一人一剑足矣,带银钱何用?”
神月神情大窘。
她也从不带钱,自十岁起游走九州,若囊中空虚,随便寻个为非作歹的恶霸,杀了便是。
取少许日常所需,余下散给贫民,权当是劫富济贫。
但这九地城范围内,人人安居乐业,唯一比较可恶的豪门恶霸,貌似是傅红雪......
正这时,花楼里走出一个穿黑长袍、披白狐皮氅的公子。
他身后还跟这个老者,肤色惨白、神情阴沉。
擦肩而过刹那,这公子轻哼一声,扭头对身后老者吩咐:“殷叔,看赏。”
“是,公子。”
阴沉老者答应一声,将手伸进墨绿色的管家服里掏摸两下。
再拿出来时,手上却多了一锭金灿灿的元宝。
随手丢给盲老者,那公子很不屑似的扫了傅红雪一眼,嗤笑着与他擦肩而过。
傅红雪:???
这人有病?
初次见面,怎么搞得好像自己跟他有什么仇似的?
正疑惑,却见盲老人将金元宝细细收在腰间束带里,又抱琴起身。
盲老人面对着傅红雪,虽然两眼紧闭,但却给了傅红雪一种‘他正在看我’的错觉。
只听他道:“因缘一锭黄金结,乾坤颠倒水火穴。
旦夕风云总难测,劝君今日早离别。”
说罢四句话,盲老人抱琴离去,混入人群里晃了三晃,就不见踪影。
,
“这......”
傅红雪有些莫名其妙。
刚才那四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自己?还是那脑壳有病的土豪公子?
他也没多想,只带着万剑一和神月昂首阔步入花楼。
石阶五级,踏过后是一高门槛。
花楼大门敞开,一楼正中搭开戏台,台上戏子腔调婉转。
围绕戏台摆开散桌,多是些寻常百姓在此听戏。
傅红雪环视一圈,却看到许多熟脸。
其中一桌格外眼熟。
傅红雪上前,与桌上人打招呼,询问过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今日腊月初一,前方第一阵线铁索关的军士换岗。
将领王松履行诺言,宴请麾下军士来花楼。
只不过人数太多,足有百余。
王松虽因御敌有功得了赏赐,但还是不敢过于铺张。
一屋十桌,每桌七八个素菜、两三个荤菜,再加上一坛老酒。
“这些年守卫前阵,苦了弟兄们。”
傅红雪感慨一声,继而朗声吩咐:“掌柜的,今日这些军中弟兄有我买单!
都挂城主府账上......”
“少主好汉子!”
“不愧是俺九地城的少主!”
糙汉子们纷纷喝彩。
而王松则憋着笑提醒:“少主,这花楼没有掌柜,只有老鸨......”
“......”
傅红雪脸色不变,淡定道:“老鸨,给每桌叫五个姑娘,弹唱小曲儿助助兴。
都挂城主府账上......”
整个花楼一层的氛围,瞬间变得澎湃起来。
,
“今奴葬花又怜花,他日葬奴知是谁......”
丝线声动,酒过三巡。
一曲怜花调尚未唱罢,许多糙汉子都红了眼眶。
那音律悲悲切切,动人心弦。
到凄然处,便是铁人也难免洒下泪来。
傅红雪也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闭上双眼。
身畔神月悄悄抹泪,唯独万剑一拿着旋风筷子,很专注地从火锅里捞肉吃。
这算是战事大捷过后,真正意义上的庆功宴。
氛围恰到好处时,门外却听得吵嚷。
“不要命的东西,敢挡爷的马!殷叔,给我杀了他!”
声音传入花楼。
嘣——
歌女手中古筝弦断,突如其来的断音将所有人从美妙乐声里惊醒。
傅红雪也被惊动。
心下腾地生出一股火气。
好大胆子,竟敢在我九地城撒野?还敢扰我听曲儿?
他腾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