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碧生虚弱无比,浑身缠满了绷带,看上去远比傅柯宇告诉她的伤情要严重得多。
两人走过去,病人原本紧闭的双眼缓慢地睁开。
“来了。”
碧生的声音无力,有些沙哑,说起话来听上去含糊的很,应该是此次重伤留下的后遗症。
两人和他打了招呼,江筱禾尤其关照到了他的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幸好你的手没有受伤,谋生的家伙还在,相信你和黄先生一定可以好起来。”
作为一个雕琢玉石的能工巧匠,最宝贵的地方莫过于操作玉石和刻刀的双手,碧生双手未受伤,原本是一件喜事,可江筱禾这段明显是安慰的话一说出来,凝滞的空气就仿佛变得诡异起来。
傅柯宇看了江筱禾一眼,江筱禾觉得他的眼神中有话,但默契不足,读不出他眼神的含义。
还是病床上的人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江小姐,借你吉言。”
他说起话来显得十分的吃力,语速极慢,中气也不足,短短的七个字,说完之后还带了一点喘气,看上去哪怕是简单说上一两句话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和心智。
江筱禾和傅柯宇对视一眼,他现在虽然恢复得不错,但短期之内状态应该都不会太好,体力和脑力都十分有限,所以,他们应该尽快弄清楚他叫他们过来的含义。
傅柯宇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个时候叫我过来,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考虑清楚了吗?”
说出来的话是咄咄逼人的,但今天他说话的语气却少了些步步紧逼,倒有些照顾病人身体状况的样子。
听上去就像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事实,就等着对方说出来以敲定他的猜想一样。
碧生艰难地把头旋向傅柯宇,手指头搭在床沿的边上,看上去一点力气都没有。
因病浑浊的双眼不似往日,嘴巴开合间第一次张口竟未能吐出一句实音,第二次开口的时候,生涩的语句才从他嘴里传出来。
“傅总,客套话我……”他的意思是,情况特殊,客套的话他就不说了,希望傅柯宇体谅。
傅柯宇点点头,道:“客套话省省,我想你应该清楚,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目光对视之间,江筱禾感觉空气中暗涌着一阵来路不明的氛围,不由地朝傅柯宇靠近了两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低头看了看她靠近的发顶,头发梳地规规矩矩,蓬松而不凌乱,看上去远比现实中听话得多。
收到傅柯宇的回应,碧生继续说了下去。
“展会,图,殇,我做的。”
什么?
虽然他只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无法连贯的词汇,但汉字的博大精深和过往经历让江筱禾一下子就做出了这道连词成句。
她如此相信并且铁定碧生和之前发生的袭击没有关系,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傅柯宇的“无理推断”,可现在,就是她如此坚信的碧生,居然亲口告诉他们,承认了第一次见面的展会上,他们带过去找黄先生打听的图纸上,曾真切地袭击过他们的玉石,居然就是他亲自制作的!
江筱禾眉心无法舒展,她被这个强反差的现实震惊了。
既然这样,那是不是说明,他和对傅柯宇的袭击事件脱不开干系?他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傅柯宇的反应倒是淡定。
的确,有的事情他早就有所猜测,但碧生今天道出的事实却远远及不上他已经掌握的情况,他还想知道更多。
“知道,还有呢?”
虽然动一动都很艰难,但病床上的碧生还是露出了一个苦笑,一副我早就看穿了你的看穿模样。
“只有,殇。”
过去的几次玉石袭击,其中只有碧玉仿古殇是他做的。
这意味着什么?
江筱禾看向傅柯宇,也许是想从他的反应中找出答案。
碧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傅柯宇眼角挑起,显然没有想到,好几件物什,居然只有一件出自碧生之手。
病床上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几个字。
“后来,没接。”
“委托信,字迹,原石,带走”
“黑影,不是。”
江筱禾兀自做了翻译:“你不是主谋,主谋是那个委托你制造玉器的人;基于某种原因,你在碧玉仿古殇之后,没有接受委托方的其他委托;但是后来,委托方又找到了你,还给了你一块原石,委托你进行创作,因为委托信的字迹一致,你确定这个人就是之前委托你制作碧玉仿古殇的人,可惜委托信在你们遇袭的那晚被黑影人连着原石一起带走,而你并不认识这位黑影人,是吗?”
病床上的碧生有些激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心里在着急什么,嘴里“啊啊啊啊”的,想说的话又说不出。
“你是说,黑影人你认识,但并非委托你对原石进行创作的人?”傅柯宇忽的说道。
只见病床上的人楞了一下,神情十分激动,想点头但脖子又没有力气抬起来,只张开嘴巴直道:“是,是,是……”
江筱禾和傅柯宇对视一眼。
傅柯宇问道:“这么肯定?黑影人你认识?”
可病床上的碧生呼吸急促,脸色已经有些不对,情绪的波动看上去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目前的生理状况,傅柯宇见状,长手一伸按下了病床床头的呼叫按钮。
护士和医生来的很快,“怎么回事?”
“快,立刻给病人补充呼吸剂。”
“无关人士请出去,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医生和护士相互配合,傅柯宇和江筱禾被请了出去。
刚才给他们开门的工作人员就站在门外,对他们说:“你们先走,我会处理。”
透过门上的狭小玻璃,江筱禾担忧地看着他们对碧生进行紧急的救援,道:“他不会有事吧?”
傅柯宇转身向出口走去,“放心吧,不会。”
不知怎么的,尽管碧生的情况不容乐观,尽管重症监护室里面正在进行紧急的抢救,尽管碧生今天的话显然没有说完情况也还未完全明朗,但是,傅柯宇说让她放心,她就感到了安心。
心情便平静了一点。
从医院里面走了出来,傅柯宇听到江筱禾对他说:“没有想到真的被你猜中了,他的话还能信吗?主谋不是他?”
江筱禾很少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但禁不住被人当场打脸,尽管潜意识里不愿相信碧生在其中扮演了不好的角色,但要是怀疑在心中生了根,便很难不发芽,也很难磨灭。
“江筱禾,我说的话你不信,别人说什么你就都信了?”
显然,傅柯宇的语气简直称不上友好,更多的是对江筱禾的控诉,仿佛真相也没有他对她进行控诉重要。
江筱禾解释道:“我对事不对人,你的判断和我的判断不一样,我怀疑的是你的判断,不是你的人。”
“那你现在的判断是什么?”傅柯宇问道。
现在的判断。
江筱禾从医院出来一直都在想,可是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地方也不止一处。
委托人是谁?和碧生是什么关系?后来的创作为什么碧生不接?不接的话又是谁做的?为什么不接了之后忽然又接下了原石的创作?他认识黑影人?黑影人为什么要把原石和委托信一起带走?黑影人和委托人又是什么关系?既然碧生知道傅柯宇在调查这件事,那幕后的黑手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对傅柯宇的怀疑现在是什么程度?
种种疑问盘旋在江筱禾的脑袋里,让她的大脑根本拎不清哪个才是问题中的关键,哪个才是关键的问题。
江筱禾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倾向于他并非主谋。”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第六感,被打脸也是第六感,反正现在她也得不出什么有新意的结论。
又向前走了几步,傅柯宇却忽然说道:“当想不通事情的时候,化繁为简,九九归一,被细节所累只会陷入死胡同,正如你已经钻到了牛角尖一样。”
江筱禾承认,她如今的确受限于今天从医院里面碧生口中爆出的信息量之中,扣住了很多的细节不能放并且还成功地钻入了牛角尖,但他傅柯宇也没有贡献什么有价值的判断信息啊。
“嗯?所以你的看法是?”江筱禾问道,希望他多说干货,少说套话。
傅柯宇摇了摇头,道:“不急,等他身体好转,剩下没说完的话都能说的时候,我们再做判断也不迟。”
江筱禾算是看明白了。
傅柯宇不是已经有了判断,他其实也在犹豫着吧?
可是按碧生今天的状况来看,不知道下一次能够正常进行对话的时候会要他们等上多久。
“不知道黄先生还好吗。”
从病房里传来的时候,江筱禾想顺道去看看弯刀黄,事发之后还没有去拜访过,被傅柯宇拦了下来,他下巴朝那边点了点,弯刀黄的病房有那边的人进行看护,他们不必担心,再说,此时弯刀黄尚未清醒,加上两人刚才被人从一个病房赶出来,又去另一个病房也不太合适。
傅柯宇忽的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江筱禾问道。
他看着江筱禾,脸上写着“不痛快”三个字。
江筱禾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又把这人给惹到了?怎么?难道他的本质不是人类而是个炮仗?一点就燃的那种?
果然,傅柯宇说出的话没有让江筱禾失望。
“江筱禾,你对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和他的徒弟都那么关心,平时对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好心?”
挑刺。
找茬。
无理取闹。
江筱禾的白眼已经酝酿完毕,却在前不久刚答应过他“要对他好一点”的承诺中又生生把这个白眼给压了下去。
“傅柯宇,他们两个身负重伤,双双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行动不能自理不说,碧生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情绪还不稳定,好歹人家又帮你找人,又帮你制作东西,正常人谁不会关心一下?你和他们比?你拿什么和他们比?”
白眼不翻了,但还是要讲讲道理嘛。
傅柯宇是真把江筱禾的话给听进去了。
江筱禾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当然是因为傅柯宇接下来的表现。
他对病床上的师徒二人是有怜悯之心的,对他自己嘛……
“江筱禾,虽然我才貌双全、身心健康、聪慧过人、家缠万贯,但我也是有烦恼的。”
她不是不知道,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每一天都会有新挑战新烦恼,傅柯宇身处高位,遇到的烦恼不比普通人少,可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才貌双全、身心健康、聪慧过人、家缠万贯”了,很多人在人生终点都无法企及的东西他已经得到,虽然这十六个字的自我评价十分不要脸,但却也是真实存在的,和很多人艰难的现实处境相比,他那些烦恼又算什么呢?
“我在说话呢江筱禾,你听见了吗?”
真是吵吵,江筱禾想。
“哦,我听到了。”她说。
反正只是听到,又不是赞同。
“那你也得对我好点。”傅柯宇对她提出了要求。
江筱禾说:“哦,好的。”
敷衍,说到底就是敷衍。
于是江筱禾就被傅柯宇在半路上拦了下来。
“不仅不关心我,你还无视我、敷衍我,江筱禾,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
他眉尾吊得高高的,一副马上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表情,和炮仗真的是一比一的比例复刻的。
江筱禾能怎么办?
她光是想案情就已经想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了。
“不敢忘不敢忘,但是我有个疑问,我不太会关心人,你说说我做什么事情才会让你感受到我的关心呢?”
呵呵,不是想要关心吗?
她就把这个难题抛回给他。
如果他有主意,那她就要求同样的“关心”。
如果他没有主意,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毕竟“关心”这两个字含义无比宽广,说出来的时候似乎包含了所有事,但具体要说还真是不太好说。
显然,傅柯宇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