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着路麟城,等待他的命令,路麟城却久久地沉默着,难得见到他这么犹豫不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路明非已经逼近界面,鬼魂即将渡过冥河。
“薇尼,你不要逼我……”路麟城抬起头来,声音发涩,眼角微微抽搐。
就在这时,什么沉重的东西架在了他的肩上,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枪口闪灭的火焰把他的视野照得一片炽白。娜塔莎以他的肩膀为枪架,对着乔薇尼开枪。
枪口焰灭却之后的两秒钟路麟城的视力才恢复,他眼睁睁地看着乔薇尼倒下,子弹打穿了她的左胸,中枪之后她还保持站立姿势几秒钟,没有看自己飚出的血花,也没有惊或者怒,还是默默地看着路麟城,带着似乎是嘲讽的微笑。
她蒙头的纱巾飞了起来,漫漫的长发在寒风中飞舞。那只桀骜的天鹅真的在猎人的枪声中坠落了,她是死了么?或者仅仅是折断了羽翼?
“碾过去!”娜塔莎冷冷地说。
路麟城忽然间眼眦欲裂,从没有如此愤怒如此狰狞的神色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从大衣里抽出手枪,甩手一枪就打碎了娜塔莎的头,跟着一脚把她的尸体踹下车。
乔薇尼其实不用说那些挑衅的话,他当然可以为了乔薇尼一枪崩掉娜塔莎,只是还没有被逼到那个程度。
他从车顶上一跃而下,矫健得像是猎豹,一把抓出驾驶员跳上驾驶座,猛踩油门冲向地狱犬群。
他乘坐的雪地车装甲最大也最厚,是车队的中心,这辆车一动,雪地车形成的阵型会立刻崩溃,副驾驶座上的人立刻扑上去抢夺方向盘,“路秘书长!冷静!”
路麟城没时间冷静,因为他太熟悉那些地狱犬了,一旦乔薇尼倒下,即使有龙息弹制造的火墙威慑,地狱犬们也会觉得危险已经被清除。追击队不会从乔薇尼身上轧过去,犬群却会扑上去,它们饿得太凶了。
犬群真的接近了乔薇尼,它们中最大胆的几只被鲜血的气息吸引,凑到乔薇尼身边小心地嗅着,用鼻子拱她,像是小狗围着睡着的主人撒娇,但当它们确认乔薇尼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之后,凶性立刻爆发,扑上去狠狠地撕咬。血腥的飨宴一旦开始,所有地狱犬都忍不住了,它们发疯般地往上涌,往乔薇尼身上跳,它们彼此之间也撕咬,以争取分享食物的机会。如果不是身边的火墙还在熊熊燃烧,乔薇尼在瞬息之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路麟城忽然又松开了油门,他越过犬群看向前方的黑暗,狠狠地打了个寒颤,黑暗的边缘,男孩呆呆地跪着,瞳孔中映着龙息弹留下的火光。
他是如此地呆滞,却又如此地绝望,他还保留着要往前扑的姿势,双臂伸出去仿佛要接住那个倒下的中年妇女,但他们离得很远很远,他来晚了。
“后退!后退!后退!”路麟城大吼。
已经晚了,因为路明非已经看到了一切。
路明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他相信乔薇尼也相信路麟城,相信老爹来了老妈就会没事,他已经抵达冰湖边缘了,凭直觉只要翻过那座雪岭就会看到正急于寻找自己的气垫船。
可是他在冰湖岸边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临别时乔薇尼说的话,她说,“向前跑,别回头,绝对不要回头!还记得当年你参加校运会的5000米比赛么?就像那么跑!”
很多年前的那场校运会,他被体育老师强行指派去参加5000米的比赛,那可以看作一个惩罚,对他体育课上开小差的惩罚。他从小就是个不耐长跑的孩子,跑个1000米会累个半死,心脏像是撕裂那么疼。参加比赛的其他人都是体育特长生,都有机会角逐冠军,在女同学们的欢呼声里冲过终点,而他被讨论最多的时候,就是猜“路明非会被落下几圈”。
那段时间他莫名地恐慌,连惯用的厚脸皮都有点撑不住了,被乔薇尼看了出来。乔薇尼说不就跑步么?谁怕谁啊!从今天开始每天早起一小时,老妈带着你练!
比赛的那一天,乔薇尼拉着他的手来到塑胶跑道上,说,“明非你知道么?人的潜能是特别大的,书上说有个妈妈单手就把一辆翻倒的公交车抬起来了,因为下面压着她的孩子。人就是这样,你心里想赢就一定能赢,什么体育特长生都是扯淡!不就5000米么?跑不死的!跑就是了,别看别人,更重要的是别回头,心里一点回头的念头都别有。”这时候几个体育特长生结伴从旁边过,有人大声笑着说路明非你妈给你鼓劲儿呢!没想到你还是个妈宝啊!
乔薇尼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凭眼神就吓退了那几个男孩。男孩们去找各自的教练热身了,乔薇尼拍拍路明非肩膀,“赢过你自己就行了,老妈相信你不会是最后一名。”
那天路明非把老妈的特训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是他在推着那些特长生在跑,他使劲地咬着牙,挺着胸跑,姿势既不正规也不美观,但就是跑得飞快。他是最后一名,但没有被那些特长生甩下很远,更别说一整圈,反倒是特长生们因为害怕被他超过没面子,纷纷跑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绩。快到最后一圈的时候,他的力气耗尽了,全校学生的呼声中,特长生们开始加速冲刺了,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被越拖越远。
这时候乔薇尼出现在终点线上,路明非从她身边擦过的时候,想扭头去看她,却听到老妈厉声说,“向前跑!别回头!”
那是他进入卡塞尔学院之前最闪光的时刻,在全校同学面前,这个怂货跟特长生们一起开始冲刺了,连惩罚他的体育老师都看懵了,怀疑自己错过了一个天才。路明非觉得自己的视线在收窄,没有了上下左右只有前方,他的心脏发出战鼓般的声音,他的脚步无比沉重可身体又无比轻盈,他扭动着身体猪突狼奔,超过了一个又一个特长生。他的精神好像比身体跑得更快,快得要飞起来。
跑在最前面的哥们几乎疯掉了,他是全校众所仰望的田径苗子,有望去省队的人,现在被个野狗般的家伙在后面穷追不舍。这就像一辆法拉利跑在高速路上,后视镜里忽然出现了一辆拖拉机,关键那拖拉机还打着左转灯,流露出想要超车的意思。最后的角逐就在好苗子和好野狗之间了,被甩下的兄弟们甚至停下脚步互相瞪眼,然后一同关注这场比赛的结果。两个人并肩冲线,那时候路明非眼睛里就只剩下老妈了,老妈双手抱怀两脚不丁不八地分立,仿佛江湖上的绝世高手又似劫道的女土匪。他合身撞向终点,在外面看来那不过是野狗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平衡,但在他的感觉里那是共工撞向不周山般的勇烈。
他不知道胜负也没有力量再多跑哪怕一步,冲过终点就一头栽向跑道,但他并没摔倒,因为乔薇尼一把抱起了自家孩子,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向着全场观众展示一圈。
那时候路明非已经昏昏沉沉了,完全没有想老妈哪来的这把膂力,他如同被托在云端里,以为所有人都是给自己喝彩的,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他最终的成绩其实是第二名,好苗子玩了命终于守住了自己的尊严,但乔薇尼倒也无所谓,她拎着那个廉价的塑料奖杯跟路明非一起回家,路上还买了点菜,洋洋自得地跟路明非说你看老妈说得没错吧?人的潜能很大的,只要你相信你能赢,你就一定能赢,你老爸运动上确实是个菜鸡,可你好歹也遗传了老妈我的基因啊!你老妈我年轻的时候……
路明非从来没有跟乔薇尼说过,那跟潜能应该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能跑得那么快那么狠,是因为乔薇尼站在终点,他在奔向自己雄赳赳气昂昂的老娘,因此无所畏惧。
他忽然害怕起来,因为这一次他没有向着母亲的方向跑,他越跑就离母亲越远。他觉得自己再跑下去就会失去那个人了,背后的风里混着枪声吼声和犬吠声,像是一场锣鼓喧天的大戏……谁在开枪?谁在怒吼?
他想起小魔鬼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这个女人不可信,她也许真的不可信,她会骗你,但她爱你……他掉转头,玩了命地往回跑,但他僵硬的双腿不够快……
路明非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静静的,一点声音都不发出。这男孩似乎根本不愿意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所以他选择不看,他本该是这种懦弱的想把头埋起来当鸵鸟的家伙。
但路麟城还是大吼,“后退!后退!后退!”
“不,不,不要,别这样……”冰面上的男孩低声地哭嚎着。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冰湖上回荡,像是从天穹正中央笔直地传下,又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反复回荡。
事实上这两个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发出的,像是真的有另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苏醒。
连地狱犬们都为之恐慌,不久之前喷吐火焰的巨龙从冰湖上消失了,此刻却有一个更加恐怖的君王出现了,他的气息无处不在,他的威严和愤怒仿佛实质。
路明非放下了捂脸的手,血红的眼睛深处,迸射出金色的光芒。
回来了,那种君临天下的愤怒又回来了,凶暴的神情浮现,他的声音尖利而扭曲,像是从弯曲的白银号角里吹出来的,恶魔的悲号。
他分不清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或者心中魔鬼的声音,悲伤和愤怒把他的脑海烧得一片通明……杀了他们么?杀了!杀了!那就……如君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