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风如刀,横雨如箭!
肆虐的暴风雨,仿佛憎恨整片渊海。
咵啦一声!惊雷如蛛网般撕开冗黑的夜幕。映出汹涌的海面上,那两艘被浪头高高托起的大帆船。
因为是暴雨夜,甲板上几乎没人。
唯独还有个单薄的身影,趔趄地蹚水小跑……
——他瘦。瘦得没了形、瘦得像柴,他本不应该这么瘦的。
以他尊贵的身份,每天都该有人把最好的饭菜,盛在金子打造的器皿中任他享用。至少,三年前应当是这样的。讽刺的是:现在他正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饭菜,却要送去给他人享用。
“小黄狗?”
耳畔,忽传来粗犷而又傲慢的辱骂声:“喂!叫你呢?”
少年托着盆的手掌先是一紧,但随即笑问:“守夜大人,有何指教?”
“这么晚了,你送饭给谁?”
“船底,压箱舱里的俘虏。”
“哦?是‘南宫商会’的那群人?”
那人太沉,一起身甲板都左摇右晃。不过也难怪,毕竟这看守“秃鹰”的身材,就算在海盗“蒙戈人”中也是少有的魁梧。
秃鹰,从幽暗潮湿的船舱中踱步而出。摇曳的油灯下,他足足比少年高了近乎一倍,浑身布满海怪图腾与纵横交错的伤疤。一对招子恶狠狠地瞪出,像是随时都要生吞活人。
“过来,给老子检查一下。”
秃鹰说完,就伸出肮脏、油腻的大手撕下一只鸡腿,塞入长满蜡黄蛀齿的口中。砸吧砸吧……眨眼后,他就吐出了一根鸡骨头,嘣地一声砸在少年脑门上。
少年很稳,甚至可以用少年老成形容。仿佛,这屈辱就像是他的影子和呼吸一般,早已成为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他不动声色,只沉住气问:“秃鹰大人,我能去送了吗?”
秃鹰边咗手边问:“味道不错,是你做的吗?”
“不是,是刘厨子做的。”
“哦,刘厨子?那个不长胡子的老头?”
“没错。”
“原来如此。难怪咱们见人就宰的船长会大发慈悲,不把你们的脑袋剁下来,吊在船头……”秃鹰眼角一眯,反手一甩,便将托盘和饭菜哐当打翻。
少年本来抑着的头……刷地抬起,眼中似要冒火。在过去,就算是有谁胆敢和他大声说一个“不”字,那……都是要被拖去午门之前,斩首示众的啊!
“怎么?你这黄狗敢瞪老子?”
啪的脆响!秃鹰登时就扇了少年一巴掌。在少年蜡黄的皮肤上,留下了五道血红的印子。
——少年能忍。他并没发作,而是将眼中的怒火暂时收敛。他继续忍着,就如同过去三年来那样坚忍耐苦,承受着九天金龙坠落泥潭之后,与满地泥鳅一般任人鱼肉的屈辱。
秃鹰哼笑一声:“你就说你不小心打翻了,让厨子再做一份给俘虏,明白吗?”
“是……”
“好狗,果真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好狗!”
秃鹰抄起甲板上伴着污水的油鸡、烧肉,心满意足地走进那肮脏、漆黑的船舱中大快朵颐,并时不时地传出瘟狗抢食般的撕咬吞咽之声……让人恶心反胃。
听得这野兽般的声音,少年心头一酸。若是三年前有人胆敢如此对他,满门抄斩、凌迟处死也算便宜他了。可如今……已是‘炎黄之国’亡国后的第三年零六天整!
少年虽然愤恨填膺,但深知欲成大事,必先卧薪尝胆。
何况此番,其实早有预谋。他嘴角微微一扬,开始默数:“三十、二十九……二、一。”数到了一,他便警觉地打探过四周,随之点燃蜡烛、步入那阴森的船舱里。
一进船舱,只见那守夜的‘秃鹰’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显然饭菜里的蒙汗药,起了作用。少年毫不迟疑地从他身上搜出钥匙,随即浅声一笑,又再摸向那昏暗不见光的船底。
那经过反复潮湿、风干的木头地板,已然变脆,踩上去咯吱作响。但他不需要担心这声音会惊动谁,因为那些‘蒙戈海盗’早已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因而,他很快就来到了压箱舱的入口——那是一扇被数条铁链栓住的重门。
咔哒咔哒!
铁锁被逐个打开。
忽听里头有人问:“黄泉,是黄泉吗?”
“是我。”
里头的人大喜,忙指挥手下:“来,你们四个一块儿把这扇大铁门给推开。”
“是,少爷!”
只听里头的男人们互相对话。
“咱们数到三,一起使劲。”
“遵命,大副!”
“一、二、三——”
“不行,太沉了……”
“再来一次。一、二……”
听里面那四个男人反复试了数次,黄泉说道:“这压箱舱的铁门应当也是件压箱物,沉得紧,起码有五、六百斤。就算是虎背熊腰的蒙戈海盗,也得两、三个人合力才能推开。”
“啊?”里头那人叹道,“那我们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黄泉一顿,道:“我来试试。”言罢,他撩起遮雨帽,露出如山脊般萧索的面容。这张脸,决然是只要见过一面,此生就绝对不会忘记的脸。因为,脸上的眼睛果敢、坚毅,好似不断在散发出热量与光芒,如是隆冬也灿烂的红芒之日。
“呼——”
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双臂牢牢抵住铁门。一片混沌之中,感受来自体内的灵气与力量:“丹田气海提灵力,聚于周天筋骨皮……”幽暗的船舱里,逐渐亮起零星的光点。
他蓦地里一睁眼!
“喝啊——”
大喊一声后,黄泉使足气力横推。他的皮肤虽然被污垢染黑,但也难以掩盖他通红的面孔,以及额头上一滴滴斗大的汗珠。
忽地,只听那门咯咯地响了一声!
成了?铁门向里挪开了一道缝。一束橙黄的烛光倾泻而出,洒在黄泉脸上。
“快成功了!来,你们四个赶紧往里拽!”
里头那人见之,连忙又命四个壮汉掰住门缝,一起使劲。
嘎啦啦——门被推开。黄泉坐倒在地,粗气不止。他拭去汗滴,自言自语低声道:“可恶,果真是像那个绝世大懒汉说的,还得再修炼‘三个月’吗?”
压箱舱里点着十来根蜡烛。很亮堂,也很臭。
里头除开石头、铁块、修船的木板,还有发霉变质的水果、食物。当然,现在还多了这十几个俘虏。
为首的是个年纪与黄泉相仿的少年,穿着体面、发色深棕。但那一张脸……却看得不甚清楚,又黑又脏,像是在东山坑道里挖煤的。
那少年人瞧了一眼黄泉,本来想要露齿一笑……可是,他却又敛起笑意,向身边一位披着鲸皮斗篷的高瘦男人瞧了一眼,像是在询问:“可以吗?”
高瘦男人只有一只眼睛,另一旁的眼皮都深深凹陷进了眼窝里。且让人汗毛凛凛的是,这只独眼看起人来的眼神特别尖锐、犀利,远要比狮子老虎的眼神还可怕百倍!
带着这种令人窒息的眼神,那男人前后打量了‘黄泉’良久,才稍稍点了下头。此时,那体面少年才扶起黄泉,笑着自我介绍:“黄泉哥,你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好汉子!我……我姓燕,名叫公楠。非常感谢你冒着危险救我们呐!”
黄泉依旧不忘本国规矩,作揖回礼道:“燕兄不必客气。眼下情况紧急,感谢之言不必多说,只要你记得遵守咱们的‘约定’就行了。”
“那是一定,我燕某言出必行。用你们炎黄之国的话说,是‘君子一言,驷’……”
“驷马难追。”
“没错,驷马难追,十马也追不回来!”
“如此就好。”
黄泉做了个三的手势,道:“三个月后,依计行事。”
燕公楠嗯了一声,眼神坚定,也回了个三的手势。
黄泉又瞄了那高瘦男子一眼……见他也点了头,这才放心道:“守夜的海盗已经被我下药,你们趁现在赶紧走。”燕公楠与独眼龙相觑了一眼,便即立刻号令水手逃走。
逃容易,要“逃走”却不易。
所幸黄泉带的并非“黄泉路”,他们很快便上到了甲板。
看到大海和自由,这帮男人们不知有多兴奋。就算风雨暴虐,他们也毫不畏惧,一股脑都奔向船尾、爬过绳索冲上商船。
大副亲自掌上舵;三副与水手,则灵巧地蹦上桅杆,放下风帆;其余的水手,有的窜到瞭望台、有的在割绳索、有的拿起了兵器,预备随时与敌人交战。
见得此情此景,黄泉不禁感叹:正牌航海士当真训练有素,果然比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蒙戈野蛮人强多了!
临走之际,那燕公楠的眼波似是在跳动。他不舍地转过头,问:“黄泉哥,和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和爹爹讲一声,给你在咱们商会安排个好差事如何?”
黄泉一愣,旋即微微摇头笑道:“燕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尚有两个朋友在船上。他们不走,我也是不会走的……”话到此,他倏然眼色一敛——因为船舱之内,似有大动静!
“不好,这群商会的俘虏逃了!”
“他们可是桩‘大买卖’,赶紧去追啊!”
只听船舱内叽喳不停,甲板上也时不时有“咚”的重声坠落。那是蒙戈海盗纷然惊醒,并从吊床上跳下的声音。
黄泉熟练地爬上桅杆的顶端,大摆着手喊道:“燕兄弟!记住三个月后的约定,快逃吧!”
燕公楠连连点头,眼神真挚地应了好几声。旋即,他抽出锋利的刀子割开了最后一根绳索,令原先被蒙戈海盗船拖行的商船再度扬帆转航。
“黄泉兄弟,你可要……”一晃眼,燕公楠再要叮嘱,却已找不到黄泉的身影了。
正当他愁眉不展之际,他身边那独眼男人却神色从容道:“这位黄兄弟……是个修灵者,且快要突破入阶,最多三个月。这修为,保命一定不成问题。”
燕公楠兀自凝望雨中朦胧的海盗船尾,若有所思。良久,他方才双掌一握,边向天帝祈求边喃喃道:“他,应该能再挺三个月吧……”
船行渐远。
二人遥听暴雨之中,似有少年朗声道——“欺我者莫猖狂,欺我者必要你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