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桑家瓦子的路,花了些时间。
这条路卢县尉不是很熟。
倒不是他为人正直,作风严谨,只因平日里他更常去的是流水巷的青楼。
勾栏瓦舍?
唱得再好听,还能有青楼里的姑娘们声音好听?
都是看姑娘,勾栏里都是些歌舞、影戏、杂剧之类,样式虽多,但哪有青楼纯粹?
没过多久,一行捕快气势汹汹地来到桑家瓦子,进了戏堂,果然看到陆安平坐在腰棚一角,好不悠闲。
卢县尉抚平官服,摆了个阴沉的表情,走了过去。
“陆公子,桑家瓦子的茶水,可还合你口味?”
磕着瓜子的陆安平抬头,看是县尉,满脸带笑:“县尉大人,这么巧?”
巧?
卢县尉冷笑一声,这陆家二世祖全然不把安西县衙放在眼里,今天便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不知这当值的时辰,陆司法佐怎么跑到桑家瓦子来了?”
卢县尉眯着眼问道。
“当值的时辰,当然是来查案了。”
陆安平脸不红心不跳。
卢县尉眉头微皱:“查案?查的是何案?我怎么不知道?”
县尉掌管一县之案件刑律,县里发生了什么案子他全部一清二楚。
这小子竟敢他说在查案?
“真在查案,”
见县尉不信,陆安平瞪大了无辜的眼睛,朝着衡文努了努嘴,“不信你问他。”
衡文吓得腿都软了。
因为一直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早在卢县尉刚进入瓦舍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对方,但县尉径直朝着他们这桌走了过来,他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这会儿更是被那二世祖将话引到了自己身上,衡文干脆一闭眼:“我们在查案!”
“哦?”
卢县尉这下有了些兴趣。
这二世祖胡言乱语不可信,但那衡文可是新进衙门的捕役,家中贫苦,没背景没势力,断然不敢当着顶头上司的面扯谎。
于是他淡定入座,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这才问道:“什么案子,值得司法佐在这勾栏瓦舍里蹲上好几天呐?”
陆安平一愣。
县尉大人跟踪我!
你说你一县的公安局长,不去查案,和我一个关系户临时工较什么劲呢。
被当场抓包的陆安平心情很糟。
但摸鱼多年的丰富经验还是让他立刻做出了反应。
“县尉大人,你看。”
他指着台上表演的清倌们。
“怎么了?”
卢县尉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怪异之处。
“县尉可知道一名清倌,一月收入是多少?”
陆安平伸出两个指头,“二十两。”
一旁的衡文一愣,心想这和自己这小捕役也差不了多少呀。
“但你看看她们穿戴的佩饰,”
陆安平朝着台上努了努嘴,“金钗银镯,哪是寻常清倌儿能买得起的东西。”
卢县尉倒是乐了,他上下打量着陆安平,嗤之以鼻:“陆司法佐还管清倌儿哪来的银子?”
陆安平凑上前去,悄咪咪地问道:“县尉大人有没有听说过杀猪盘?”
卢县尉一愣:“杀猪盘?”
“清倌红倌们,以嘘寒问暖的感情名义拉进和被害人的关系……”
陆安平侃侃而谈,然后若有所指地看向众捕快们,“赢得信任之后,谋取被害人的大量财物。”
众捕快纷纷摸向腰间的荷包,心中莫名一凛。
想起自己在青楼女子身上花出去的雪白银两,卢县尉强烈反对:“你情我愿的银两,怎么能算是骗?”
看到卢县尉的反应,陆安平一脸了然,感情咱们的县尉大人也是个多情种子。
“你情我愿的事情,怎地还要付钱?”
陆安平一脸义正言辞。
“呃……”
卢县尉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厮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
难不成……
自己真是那“杀猪盘”里的……猪?
正当一众捕快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戏台后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声音之突兀,惊得台上的清倌们都停了唱声。
紧接着,那边声音越喊越大,不一会儿,推搡声,吵闹声,夹杂着碗碟碎裂的声音纷纷传来。
卢县尉轻咳两声,借机摆脱了对于自我物种认知的问题,朝着身后一挥手:“走,过去看看。”
众捕快如释重负,一窝蜂地往戏堂涌了过去。
……
戏台和戏堂之间,由一条通道连接,唤作古门道。
穿过古门道,进入戏堂,里面已经站满了人。
看到捕快们进来,一群人也有些意外,显然没有人会想到,刚发生事故,捕快们就已经到场了。
反复询问中,捕快们很快理清了案情。
一名叫做红玉的清倌在戏堂不见了一只金钗。
而当时留在戏堂的共有四人。
桑家瓦子的掌柜,另一名叫做如烟的清倌,还有打扫的下人和服侍的婢女。
见到案子的众捕快立马来了精神。
这可是货真价实撞到脸上的绩效啊!
于是乎,问话审讯,找寻失物,大伙儿各自分工,忙得是尘土飞扬。
临到最后,众人围在一起,蒙头商量了半天,然后向卢县尉总结汇报。
不一会儿,卢县尉宣布结案。
“犯人是案发时在戏堂内的婢女。”
婢女不敢相信地跪倒在地:“冤枉啊大人!小人没有拿过任何东西!”
卢县尉冷哼一声:“别废话,带走!”
惊异于安西县衙的破案效率,陆安平小声问衡文:“在她身上找到金钗了?”
衡文黯然摇头:“没有。”
“那是这婢女招了?”
陆安平又问道。
衡文还是摇头:“也没有。”
“那怎么就结案了?”
陆安平一脸惊讶。
“这……”
衡文不敢说。
看他一脸便秘表情,陆安平将他拉到一边,半是威逼着让他说了。
原来这年头,出现案情之后,都有一个破案时限,一般是五天以内,重大命案可能会压缩至三天以内。
五天一过,若是案子没破,轻则挨一顿毒打,若是案子牵扯严重的话,革职流刑,甚至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但有罚就必定有赏。
若是一天之内破案,可领赏钱。
这样的话,捕快们得了赏钱高兴,老爷们得了政绩高兴,可谓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或许就只有那强安罪名的犯人。
但一般这种案件,嫌犯都是身家凄苦,没有身份的贱籍,就算是被冤入狱,也没有人会为他们翻案。
而金钗被盗这案子,身份低贱的婢女显然就是最好的犯人。
和她做过什么,毫无关系。
“就这样结案?”
陆安平大吃一惊,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司法体系有了新的认识,“那证据在哪?丢失的金钗又怎么办?”
“这就是为何犯人是婢女而非下人的原因了。”
衡文悄悄说道,“扫地的下人身份低微,就算入狱,从他身上也榨不出来什么油水,但婢女不一样,在勾栏里,婢女们也是有价格的,有些客人付不起倌人的价,一来二去,勾栏里的婢女们往往都有些积蓄……”
听到这里,陆安平明白了。
大新朝的县衙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写着两个字。
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