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这日正是“大雪”时节,此时天刚拂晓,黄河两岸一片晴冷,却是不见半朵雪花。
大禹渡口,遥见高牙大纛林立北岸,障扇小旗穿插其间,万千旌帜之上,面面俱书一个“禹”字。大夏“义帝”伯益负手立于河堤之上,眉头紧锁,身后乃是三军仪仗。
只因彼时大夏尚未成国,不用“夏”旗,前任首领夏禹虽有建国之志,无奈宾天过早,竟连接任者也没选下。须知“禅让”二字,必是前代首领钦定德才兼备者,先委以重任,待其功德圆满后而让贤,但是禹帝却没能等到大弟子伯益立下功劳便即撒手人寰。伯益自知顺承无为帝位,身后难免受人诟病,于是继位后仍然沿用师父的旗号,自称“义帝”,一来表明自身代为摄政之意,二来“义”音通“益”,文武百官呼其“义帝”,自己心中也可宽慰许多。
“义帝为何愁眉不展,今日大雪已停,正是举办采冰大典的好日子。”
伯益身后,一名老者说道。
“叔父,西风已来,你看这大小旗帜向东飘摆,眼下虽还势微,可西风自古便不是那善类,大荒西经上说,西风乃是烛龙吐息,必将吹雪降世,恐怕过不多久,万里龙堤又要陷入冰封雪盖。”
“既然如此,义帝何不趁早开典?”
“叔父你忘了,三师妹今日还要从此处北上,西风将起,我怎能开典破冰,让她水渡?”
伯益说道。
“义帝说的是,那便稍安勿躁,再等一会儿,以三小姐的性子,应该不会迁延太久。”
这位被伯益称为叔父的老者,名叫伯夷,乃是三朝旧臣,早在尧帝时便已建下功业。据说尧帝曾想禅位于伯夷,伯夷婉拒之后向尧帝推荐了舜,舜帝时又推荐了禹。伯益今日能安心当他的义帝,一方面他是禹帝的头号弟子,另一方面,便是缘于伯夷的支持。
伯夷见自己宽慰的话语未起作用,伯益仍是一副闷闷不乐,于是说道:
“义帝,老臣明白,义帝心中不仅仅是在为这采冰大典忧虑。”
伯益闻言,面色一惊,背影却是丝毫未乱,正当这个时候,凛凛西风真如他先前所说那般,势头渐猛。
伯夷抬头望去,万千旗帜乘风翻卷,猎猎作响,接着说道:
“其实凭义帝的武功和才略,堪称一帝绰绰有余。武功已不必多说,万里龙堤掌当世绝伦,方才这番见旌知风,也足为才学的佐证。只是.......只是义帝心中,太过在乎所谓名正言顺,凡眼俗目,这才始终囿于消沉,亟待解脱。”
“叔父有何高见?”
伯益问道。
“老臣想,天下安宁时,功业固难强求,然而帝道却并非不能折衷,义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凭证,一个能堵天下人之口的凭证。”
“您接着说。”
“义帝可还记得,当年禹帝在会稽山三苗大会上,一人力杀防风氏三大长老后的一番话?”
“师父当年曾说,天下乃是嵌在冰海上的一块泥丸之地,又被黄河、长江劈为三块,其实世人本是同宗同源,一奶同胞,只是被这两条巨水隔绝,这才互相敌视。”
伯益道。
“没错,禹帝还说他曾在黄河的源头积石山上,捡到了三块象征着大地的神机玉石,叫做玄珪、璇玑和玉衡,分别代表着北方的幽陵,中原的大夏,江南的三苗,得这三块玉石其中之一者,便能偏安一隅。”
“叔父说的是,想来师父当时应该是想收买三苗人心,所以当场将这块璇玑玉佩塞给了大弟子我,以示在他死后,三苗能与中原平起平坐。
伯夷点了点头,双目微阖,说道:
“嗯,禹帝的确用心良苦,但他也说了,得这三块玉佩其一者,可偏安一隅,这同样也是在说,得这三块玉佩其三者,便可雄踞天下。义帝,若你能将这三块玉佩找齐,重新发放到各地,那这天下便是由你赏赐给世人的,其他地方的人若不服你,但至少这中原之地,难道还有人敢忤逆禹帝的意思吗?”
伯益听完这番话,眼神不由得飘忽了一下,嘴里说道:
“只是叔父,璇玑玉佩眼下是在我手里,玉衡当年本该赐给防风氏,却因防风长老怠慢三苗大会,对师父不敬,于是转交给了镇压防风氏有功的涂山氏,就是不知那玄珪玉佩,当年赏给了北方哪位领主?”
伯夷哈哈一笑,捋须说道:
“这便是我今日才跟你说此事的缘由,近来我才想通,其实并非只有当地的首领才能持有玉佩,涂山氏就算不上是三苗氏族,但却持有着玉衡,我想禹帝当年发放玉佩的准则,应是按照功德考量,当年北幽之地尚还群雄裂土,断是选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掌管玄珪玉佩。时至今日,你倒是想想,有谁刚刚平定了北方的战乱,建立了功业,足以堪受这枚玄珪玉佩?”
伯夷语毕,捋须笑看伯益的神情,见其先是疑惑不解,顷刻又转为大惊。
“叔父,你是说,是........四师弟持有着玄珪玉佩,对吗?”
“哈哈哈,义帝无须多言,老臣已知该做什么。”
伯夷脸上此时已戴上了一丝阴险,躬身欲退。
“且慢,恐怕叔父不知。”
伯益否定道。
“什么,难道义帝不认同老臣说的话?”
伯夷诧异道,一改方才笑看他人的架势。
“当然认同,只不过不是您后面说的这些,而是前面的一句话。”
伯益说道。
“哪句话?”
“您说天下安宁时,功业固然不可强求,这话倒对。”
“义帝的意思是?”
“那我就让这天下,不再安宁便是。”
“什么?”
唰!
不等伯夷规劝的话语出口,众人头顶,突然掠过六道黑影,齐声落在了堤下的冰面上,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
“李季玉呢?莫非今日早饭吃的是昨天吹的牛皮?”
这时另一人说道:
“什么‘南燕’,我看是为难的难,咽下去的咽,牛皮嚼到一半,梗在喉间,咽不下去,拉不出来咯。”
二人语毕,传来一阵哄笑。
堤上伯夷听闻有人在义帝仪仗前秽语玩笑,大声道:
“是谁在这里胡说?今日义帝在此举行采冰大典,你们速速离去。”
那领头的女子听闻“义帝”二字,也不理说话之人身在何处,张口答道:
“我们天行门与那牛皮门相约今日在此比剑,又碍着你和你义弟什么事儿了,不如你和你义弟一起改拜我为义母,入我天行门,今日便能白捡一个风头儿。”
伯益却是不恼,插话道:
“敢问这位前辈,你刚才说你们几位在此,是在等着什么人来,要与他们比剑?”
“没错,看来你就是义弟了吧?这一声前辈叫得还算识相,快抢先下来磕头,这样你就不用再当什么义弟,而是刚才说话那人的义二兄了。”
伯夷闻言,面色僵硬。他身为三朝重臣,平时何等在乎颜面,今日却在义帝面前献策无果不说,又被这几个江湖粗人出言羞辱,于是大声吼道:
“来人,将这几个狂徒拿下,带回安邑治罪。”
“且慢!”
伯益大手一挥,拦住身后正要动手的侍卫,回头对伯夷说道:
“叔父,三师妹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就让这几个人比试一下也无妨,权当是为采冰大典助兴了。”
伯夷听完这话,口中长叹一声,甩袖转身,没入仪仗深处。
这时众人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驴蹄声,一只瘦驴脑袋从树林里探了出来,鼻孔喘着粗气,紧接着赶驴人也慢慢露出了身形,却是一位面相清秀,身姿有致的妙龄女子,这倒让众人十分没有想到。
“嗯?这些旗子我好像认识.....”
树林里传来一句人声说道。
伯益耳力极佳,刚闻那人嗓音,便开口问道:
“虫儿师弟,是你吗?”
驴子身后,拉着一辆咯吱咯吱直响的破柴车,此时也已从那树林里出来,柴车上坐着两人,均是衣衫破旧,瘦骨嶙峋,远远看去,确是像极了两堆干柴。
那其中一堆干柴起身,跳下柴车,另一堆干柴小声说道:
“还真是赶巧了,侄儿,眼下躲是躲不掉了,你先去与你那大师兄相见,一有机会就立刻脱身。”
“知道了,信伯,你们也快去替李掌门圆场,免得露馅儿。”
话音刚落,忽闻西风大作,有人惊呼:
“快看河上!”
堤上众人扭头看去,顿时一片瞠目结舌。
只见远处的黄河冰面上,几道黑影直立如竹,迅捷如风,正飞速地逼近众人。随着那距离渐近,众人这才慢慢看清,那群如竹瘦影竟是一个个站得笔直的大活人!他们通体上下没有半点动作,唯有衣袖裙摆风中翩迁,为首之人双手负在腰后,昂首侧身,须髯追在左肩,脚踩一柄青铜长剑,颇有几分御剑乘风,仙人渡海的神似。
“爹爹!”
李解铃大喜叫道。
“哈哈,你爹还真会装神弄鬼,他一早便算到了今日会起西风,只消脚下微微运功,便能如这般乘风滑到下游,难怪他昨日敢说什么吃过早饭再来。”
风老大声笑道。
“李掌门,好派头,只可惜你挖空心思,这般装腔作势,玄乙门终还是来迟了几刻,天已经大亮了。”
那领头的女子对着尚在滑行的李季玉说道。
“香掌门见笑了,怪只怪我那小女调皮,知道我要御剑而来,非缠着要用驴车和我赛跑,我只好去祖宅中把那头老驴牵出来,这才耽误了片刻。”
李季玉近身过来,正好瞧见从另一边走来的风老和李解铃,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足尖一挑,将脚下那柄长剑抓在手里,口中说道:
“却没想到就连我李家的老驴都奔得如此飞快,这会儿竟也到了,想来陆上自擂轻功如何如何之人,最大也赛不过这头老驴。”
“你骂谁老驴呢,二位年年如此,既要比剑又要比嘴,听得我耳朵长茧子,这就开始吧。”
风老走过来说道。
“义父,我可不是在说您。”
李季玉连忙解释道。
一旁天行六剑中的老三胖小海这时哈哈笑道:
“方才那边儿有个义弟,这儿又来了个义父,今日莫不是亲爹亲娘都死绝了,蹦出这么多假亲戚来。”
“老三,莫对风老不敬,风老,您既然来了,就请您跟往年一样,主持大比。”
那女子说道。
“这个自然,虽然是老规矩,老夫还是再提一嘴,双方先选一人打头阵,再选一人掠阵,二人一局比过,另行选人,不可中途换人,如此比过三局,这便开始吧。”
风老将规则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