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崖一曲,俯听回响。伏地一弈,仰证星光。”
“琴者弈者,乐在你我。功者过者,赔了看客。”
“舅舅,您可听说前日里流沙国召集北疆各部,合围犬戎之事?”
“当然,我还听说一位少年凭借一己之力,解了围城不说,还叫各部族屈膝归顺。”
“您可知这位少年是谁?”
“大禹四弟子,当今义帝的四师弟,蛰剑李冬虫。”
“看来您的消息还很灵通。既然您知道此事,怎么不在龙榜神章上做出修改?依我看,这位少侠的武功应该在化境初期,排在涂山狂刀之上了。”
“老夫也这么认为,只不过我还不清楚这位少侠的武功家数,不敢轻易删改。龙榜神章自舜帝立榜时便极为考究,老夫不能坏了规矩。”
这时一个女声婉啭而来:
“蛰剑的武功,叫做数九剑法,据说来自北疆,我师父当年为了纪念一位友人,将这剑法传给我四师弟,你可记住了?”
殿门之下,两只红鞋一前一后,接连迈过门槛,一个少女提着裙边,在地上轻盈地踏了两下,低着脑袋接着说道:
“二位好兴致,跑到我师父的旧居里聊起我师弟来了。”
丹朱睁开眼来,双手从一把木琴上缓缓撤下,说道:
“听闻三小姐南巡归来,老夫特携虞城侯在此恭迎大驾。”
“承蒙二位侯爷费心,连人家的行程都查的一清二楚。”
商均将手中一把棋子撒下,看向那少女说道:
“哈哈,小姐别看我们平日琴棋酒乐,可这天下兴替,谁王谁奴,我二人还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的。”
“啧啧,两位不愧是这世上头号的二世祖,胸中抱负可不输父辈呀,只可惜如今天下为公,禅于贤者,中原有我师兄坐镇,你们还是安心待在封地,少操点闲心吧。”
那少女本是不抬头看人,兀自埋头数着脚下的步子,可偏当说完这话时,那少女瞪大了眸子,盯着殿上的丹朱和商均。
“小姐说的是,我们今日到此,也只是舅舅外甥之间,久违相会而已。”
“嗯,这样最好,不过虞城侯,你这做外甥的可一点儿也不体贴,你们舅甥见面怎么选在了禹王宫?从你那虞城来这儿倒是方便,可怜丹渊侯这么大年纪,还得从丹水之滨赶来,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听到了么。”
“三小姐多虑了,老夫已近天年,还不知有没有下次相见的机会呢。说来其实不怪虞城侯,是老夫执意要到这儿,人老事多,总想着故地重游一番。”
丹朱笑道。
那少女在殿下站定,拍了拍腰身,把两只手藏到身后的裙褶里,说道:
“啊,我想起来了,这阳城是当年舜帝流放四罪的地方,怪不得丹渊侯说是故地重游,那会儿您的名字还叫做欢兜呢,对吗?”
丹朱闻言,胸中顿时一股浊气上涌,半天没说出话来。商均见舅舅大为触动,替其还口道:
“小姐好记性,连自己出生以前的事儿都想得起来,就是不知小姐可否也想起了另一个人?”
“什么人?”
少女转目看向别处,神情淡漠道。
“便是你那位同是四罪之一,被流放到东夷羽山的师爷。”
“哼......”
夏语冰咬着下唇,眉眼藏怒。
彼时天下积患,灾厄甚多,尧帝天年已老,又知独子欢兜不肖,于是在东夷之地的田野渔泽中找到了舜帝。舜帝接过帝位时,北有黄河悬于颅顶,南有百苗作乱三危之地,舜帝自知责任重大,须如盘古开天一般,大刀阔斧,扳拨人世,可偏偏那身为尧帝之子的欢兜喜爱纠集党羽,拉拢了不少朝臣与舜帝为难,于是舜帝决心罔顾尧帝情面,立威于天下。
舜帝搜罗来天下有罪之人数万,囤于阳城,其中便以“四罪”为首,而欢兜又作为四罪中的“首罪”,被流放到了西戎之地的丹水,更名丹朱。恰逢那年黄河水犯,担任治水司空的,正是夏语冰的师爷,禹帝的父亲,鲧。
尧帝晚年,黄河水患已成痼疾,尧帝常年将兵权托付于鲧,命他带兵士治理洪灾。其人治水一生,却仿佛着了魔道,对于治水只是一味地水来土掩,心思总似放在别的地方。他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件神物,名叫“息壤”,此物一着地面,便会无穷无尽地长出土壤,堆积成山,虽能暂时阻挡洪水,却也使得河堤高筑,超出农田房屋数丈,而一旦决堤,中原大地便是浸山灭陵,浮尸万里。
上古之时,兴修水土乃是劳师动众的大事,所以每逢黄河泛滥的时期,真正掌握兵权的,都是治水司空一职,而尧帝将兵权交于他人,此般做法也与历代首领一样,并无不妥。
直到舜帝初时,鲧仍是大权在握,没有兵权的舜帝在朝中可谓是位重言轻,舜帝心知想要收回兵权,必须谨慎行事,否则就会招致叛乱。彼时鲧身在前线,名头上说是督工治水,而实际上却是在督战。他率军与西地的共工氏族对峙已久,终于仰仗着中原兵强马壮,供给充足,击败了共工氏族,舜帝一闻此讯,当即发去诏令。
这日鲧正在军中营帐坐着,面前跪了几个共工氏的首领,口中大骂鲧是不守信用的狗贼,骗去了他们族中至宝不说,还毁了和亲之约,将共工氏的公主嫁给了一个看守冰窖的卑鄙之人。这头儿正骂着,外面信使报到,正是舜帝派来的传信之人。其实鲧早知道朝堂易主,如今是一个乡野渔夫坐镇安邑,心下虽大有不满,却碍于那渔夫一直没找自己麻烦,所以也不好发难。如今这渔夫终于发来首诏,他倒要看看此人的手段。
那信中写道:“崇山伯敬启:舜闻司空治水之暇,剿灭罪族,舜初登朝堂,身无寸功,只盼得司空回朝,嘉奖授勋,略尽为帝之责。司空年纪已高,常在沙场,舜心有不忍,待得归朝之后另有他职相授,治水司空一职,便交司空长子,夏文命。”
鲧念完这信,一面知道新帝是想收回兵权,一面又觉得这乡野渔夫倒也实诚,把话都在这信中直说了。他自知治水不利,多年来只害得洪灾愈演愈烈,这治水司空的职位恐怕是不能再坐,好在自己刚刚击败了罪族共工氏,那渔夫总不至于治自己的罪,须知黄河今日之泛滥,皆是缘于当年共工氏的祖先与火神祝融大战,久战不过便一头撞向了天柱不周山,使得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倒转,地不满东南,百川归于潦乱。
心念至此,鲧腹中虽不能说是毫无顾虑,可一想到舜帝在信中又说,要将大权交与自己的儿子禹,便当即决定带上共工族俘虏回朝,交出兵符,脑子里连一丝想要造反的念头都没有,可见他有多么看重自己这个独子。
鲧到底还是把舜帝当做了乡野渔夫,他只当这次回朝,乃是功成身退的契机,哪想到自己只要一迈进安邑城门,就会被士兵拿下,送到阳城充为“次罪”,更没想到自己最为看重的儿子禹,却是手握兵符而无动于衷。
舜帝将鲧发配去了自己的旧居,东夷羽山,又将他带回朝中的共工俘虏流放到了北狄幽陵,最后从黄河风陵渡的风氏中抽出一脉,迁往南蛮之地的三苗。至此,西戎丹朱、东夷鲧、北狄共工氏、南蛮防风氏,“四罪”既成,舜帝兵权已收,天下咸服。
夏语冰自顾自地点了两下头,开口说道:
“我师爷可是灭了罪族的大功臣,舜帝是因为怕他,所以把他骗到了自己的老家去,而你舅舅却是舜帝嫌他在朝中碍手碍脚,这才把他贬到了丹渊,这其中老大不同哩。”
“同是那时天下最大的罪人,又何必再比出个长短,小姐若是喜欢,我舅舅首罪的名号便摘了给你师爷也无妨。”
“哼,不必了,我师父当年同情诸位,给你们赐了封地,到我师兄时又给封了侯,如今你们一个个都成了侯爷,哪儿还是什么罪人,可怜我师爷却没活到这时候。”
夏语冰噙着泪花说道。
“罪臣丹朱拜谢三小姐。”
丹朱陡然间开口说道,身子不知何时已伏在地上。
夏语冰一愣,问道:
“丹渊侯这是什么意思,要谢也该谢义帝,怎么拜起我来了?”
“三小姐和义帝二人,一个善文,一个善武,花开并蒂,乐道于当世人之口,然而习武之人生性粗放,义帝初登大统,难能顾及我等罪臣的名声,想来我等能够加官晋爵,应是托于义帝之名,拜赐于小姐的吩咐才对。”
丹朱话中大有讽刺夏语冰摄政之意。
“你们既然能想清楚这个,便都是聪明人,本小姐不强求你们承情,只希望你们能老实本分,安定一方。”
夏语冰对丹朱的话不以为意,甚至听闻他说自己和师兄花开并蒂,文武双绝时,心里反倒暖洋洋的。
“罪臣明白。”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义帝今日在大禹渡口举办采冰大典,二位要不要与我同往啊?”
夏语冰问道。
“谢三小姐邀请,只是老臣听了三小姐一番训诫,深感擅离封地罪孽之重大,小姐若能恕罪臣不死,罪臣当立即返回,至死不再跨过丹渊半步。”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了,虞城侯,你呢?”
夏语冰看向商均,方才丹朱伏地跪拜时,商均却是稳坐一旁,一言未发。
“我也该回到虞城,悔过一番。”
商均道。
“嗯,那我就不送二位,先行一步了。哦,一会儿我得派人来把这禹王宫的门户都上了锁,免得有贼人乱入,二位请便吧。”
夏语冰四下看了看,转身离去。
丹朱直起身子来,叹了口气说道:
“唉,你这性子还是一样,现在招惹她,还不是时候。”
“舅舅,他如此辱您,我怎能咽下这口气?”
“你不在罪臣之列,不懂得其中艰酸,你出言激她,我便要伏地乞罪,辱不辱我是小,可别坏了大事。”
“也不知涂山公子话传到了没有,舅舅,我看此番便罢了,你这就回去,咱们另谋打算吧。”
“嗯。对了,我一直叫你找个血亲后代,来我丹渊之畔取走龙榜神章,我年纪大了,以后这品判天下的任务,便交给你了。”
“舅舅,您可别再逼我了,我早已不恋尘事多年,哪来的子孙后代?”
“你不学无术就罢了,连这传宗接代的事也不放在心上,唉,舜帝家门不幸啊。”
“您老人家要是有个一儿半女的话,又何苦来与我为难?舜帝家门不幸,尧帝又何尝能死而瞑目了?”
二人相视一眼,大笑起来。
夏语冰走出禹王殿,见台阶上站着一人,正是有扈甘,问道:
“尖脑袋,你怎么还不跑,是等着领罪的吗?”
“回三小姐,小人方才在门口捡到此物,特意交给您。”
有扈甘从腰间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块硬物。
“哼,这是什么东西?”
夏语冰接过包袱,正要打开,却被有扈甘拦道:
“小姐,您今天还要去参加采冰大典吧,您现在打开它,可就赶不上了,还请您出了城后再看。”
“本小姐的行踪,现在已是世人皆知了吗,连你都知道我要去哪儿。蠢奴才喜欢故弄玄虚,这东西要是没用,我叫你人头落地。”
“这东西若是有用,请小姐一定记得小人,小人阳城有扈氏,单名一个甘。”
夏语冰将包袱交与随从,上了红轿。
出到城外,夏语冰吩咐取来那包袱,打开一看,勃然大怒,待要下令抬轿之人调头回去,转念却想,若是此时杀了商均丹朱二人,仅凭手中一封骨笺,理由未免有些牵强,况且自己前些日子刚刚给这二人封了爵,旨在略施小惠,收买人心,眼下若又急于将他们杀了,师兄可能更会遭人诟病。
夏语冰正想着,忽听得轿外传来窸窣草动之声,掀开轿帐看去,竟见一人倒提一具男尸,随手扔进了草丛间。
“喂!你杀的那人,莫不是我大夏的守城士兵?”
夏语冰说道。
“没错,这人先前在城门口推我,我只好杀他报仇。”
说话之人,正是之前禹王殿中的那位少年,涂山启。而躺在草丛间的,便是那时在宫门口对他不敬的守卫。
“人家推你一把,你就杀了人家,就是寻常百姓也由不得你这么猖狂,何况是我大夏的士兵呢?你今日便和他同死吧。”
夏语冰冷冷道。
“好,那我们两个就先去阴世等着,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美人儿带着他的下人们,一起来陪我俩。”
夏语冰这时却笑了,说道:
“呵呵,你的意思是,要让我给你陪葬咯?”
“本来郎君死了,妻妾陪葬也是应该的。不过夫人别怕,我要是没死,你就用不着陪葬了。”
“哦?我几时嫁给了你?”
“若是在阴世,你我今日便可完婚。若是在阳间嘛,还需挑个良辰吉日才好。”
涂山启往那尸体脸上掩了几捧雪,嘴中打趣道。
夏语冰倒是不恼,问道:
“那你说说,你如何能拉我陪葬,你能打得过我身边这几位练境高手,再来把我杀了吗?”
“要我杀自己的夫人,我当然下不去手,只不过前方不远处,自有能下得去手的人,你看这是什么?”
涂山启说完,手中抛来一个物件,一个随从伸手接住,递进了红轿内。
“这.......这是?”
夏语冰手里拿着那物件,其上纹饰精美,画龙画虎,却只写了一个“丹”字。
“这人匆匆忙忙出城,见人就推,不讲道理,却没想到遇见了你郎君我,他身上就只有这么一个牌子。”
夏语冰惊魂未定,这哪是什么牌子,这是一道兵符,想来此人生前,腹中还带着一道军令才对。
“这前面.......有伏兵,对吗?”
夏语冰问道。
涂山启已将那尸体埋好,拍了拍手掌,说道:
“伏兵?你若自投罗网,那他们就是伏兵,你若绕着他们走,那他们就是一动不动的大王八。”
“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连郎君的名字都忘了?我叫余三,在兄弟里排老三,你以后就是老三媳妇儿了。”
“你愿意给我们带路吗,我们要渡过黄河去。”
夏语冰说道,心想自己倒和此人一样,师兄弟中也排第三。
“那这位岂不是要独自上路了?”
涂山启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他要害我,死了不冤。”
夏语冰答道。
“哦?他为什么要害我媳妇儿?媳妇儿,我替你报仇了。”
“你再开我玩笑,就割掉你的舌头,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你是余三的夫人,老三媳妇儿,哈哈。”
涂山启说道,带头向前走去。
夏语冰叹了一声,吩咐道:
“跟着他走吧。”
“小姐,真信了这人?”
“他若是奸人,哪敢在路边杀人惹我注意,再说这令牌也确实是丹朱的兵符,跟着走吧。”
“是,小姐。”
“还有,你回阳城去,告诉那有扈甘,信我看过了,禹王宫已不用他守,即刻回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