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衣乘舟,凌波踏渺。一渡鱼沉,一去雁杳。
积雪消融于水面,窄船拨开碎冰,径往北渡。
啪嗒一声,船头触岸。
夏语冰从船舷跳下,踏上雪地,身后留下玲珑一串足印,涂山启望着她冒雪而行的背影,心中一沉。
此前他二人在阳城门外相遇,并非巧合,而是涂山启得知丹朱已在城外设下伏兵之后,有意相救于夏语冰,他本想着,哪怕救她不下,也要一睹这位大夏三小姐死前的芳容,谁知夏语冰很快信了他的话,当即下令,命四个轿夫抬着轿子,按原路去往黄河,而她本人则下轿步行,跟着涂山启一道绕过伏兵。
说是跟着涂山启,可打从二人与轿夫分别开始,夏语冰便一直走在前方,涂山启心想这样也好,省得被她猜忌,于是一路上望着那长发飞舞,红衣吹皱的身影,倒也乐得清闲。
“喏,你看。”
行出大概五里,夏语冰突然伏在道旁一块巨石上,低声说道。涂山启凑到近前,嗅见她身上缕缕清香,心旌一阵摇晃。
大道中央,足迹密布,四具男尸倚背而立,已被插成箭垛,却是至死拱卫着銮轿。
涂山启道:
“看来他们没在轿子里找到你,又折回阳城去了。”
夏语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说道:
“哼,可惜了我这几个轿夫,他们可是我从南蛮抓来的练境高手。”
“南蛮......你是说防风氏?”
“你倒清楚。”
“嘿嘿,我还知你师爷也是四罪中的次......”
涂山启本想卖弄一下刚从丹朱那儿听来的故事,却是话一出口便已后悔。
夏语冰瞪了他一眼,回身向北而行。
离了阳城地界,往北乃是一片平滩,枯草遍地,雪没足踝,二人一先一后,全无半句交流,涂山启见夏语冰行事机敏,手段狠辣,已不敢再言语玩笑。
“喂,一会儿见了我师兄,你想要什么奖赏?”
夏语冰冷不丁说道。
涂山启心中正怕自己方才得罪了她,听闻此言,连忙讨好道:
“小人哪敢要什么奖赏,只求侍奉在小姐身旁,替小姐抬轿。”
“想的倒美,你有那......”
话到一半,北方突然传来一阵兵戈相击的声音,夏语冰扭头看去,见河滩之下,一干人等脚踏冰面,围成一圈,中间二人各持长剑,正斗的火热,而他们其中的一个,身影却令夏语冰感到十分熟悉。
“奇怪,怎么那人像是虫儿师弟?他不是应该......”
夏语冰自语道。
涂山启指着北岸的禹字旗,笑道:
“你师兄的大旗既然在那儿,你师弟也在又有什么稀奇?”
夏语冰摇了摇头,跳下河滩,边走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瘦骨嶙峋,剑招冰冷,却不是李冬虫是谁?夏语冰蹙着眉头,心中猜想着李冬虫出现在此的千百种因果,一直走到河岸边站定,此时正好是李冬虫与姜留行赌剑的决胜关头,是以当李冬虫从哀鸿剑法中跌出时,隐约看见夏语冰站在南岸,还以为是一眼幻觉,于是触及心念,昏了过去......
大禹渡口,堤高岸坚,一条石径满落白雪,级级向上,仰看如雪龙冲天,远观似白蛇攀缘。此时李冬虫已在夏语冰的支使下独往西去,而夏语冰则提着裙角,快步登上阶梯,急于见到堤上那人。
“巡南使夏语冰冒死前来,我主可在?”
夏语冰微微喘息道。
堤岸之上,一棵巨木傲雪而立,郁郁苍苍,却因枝叶上覆了厚厚一层积雪,显得有些垂丧。巨树之下,伯益的行帐设在这里,随行的士兵燃起几堆营火,正在收拾晚饭。
“哈哈,三师妹,你就爱乱说,快进来。”
伯益雄浑的嗓音从帐内传来。
夏语冰掀开帐布,顿感一阵温暖,说道:
“师兄好快活,这帐子里好似春天。”
伯益闻言一笑,走上前来,伸手从她那一头乌发上抚过,替她擦去落雪,不料那落雪一入温室便已消融,化作几道涓流淌下夏语冰脸颊,夏语冰含羞一笑,兰指托腮,伯益见其情状,甚感羞惭,于是扭头看向一旁。
“怎么,师兄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可差点儿被人害了。”
伯益惊道:
“三师妹,你刚才说自己冒死前来,莫非是真的?”
夏语冰点了点头,将丹朱在阳城设下伏兵之事告诉伯益。
伯益听完骂道:
“这老贼果然还惦记着师父的大夏江山,我明日就去丹渊擒他。”
“师兄莫急,眼下老贼阴谋未果,必定只做防备,不敢妄动,不如先晾他些时日,让他白白地担惊受怕。”
夏语冰见伯益愠色未消,接着说道:
“大师兄,咱们可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去做,你见过虫儿了?”
伯益一愣,笑道:
“对了,四师弟呢,快去请他进来,咱们几个好好聚聚。”
夏语冰努嘴道:
“他去追那方才与你动手的人去了,那人杀了他的朋友。”
伯益惊呼道:
“什么?那人可是天人境界,凭他一人不是送死?”
夏语冰脸色一沉,冷冷道:
“那便谢天谢地,谁曾想防风氏如此无能。”
伯益见夏语冰神色冰冷,疑惑问道:
“三师妹,你怎么说话如此阴狠,莫非你也知道了?”
夏语冰问道:
“知道什么?”
“伯夷叔父想派防风氏捉拿四师弟,逼他交出玄圭玉佩。”
夏语冰冷笑一声,说道:
“哼,伯夷叔父倒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只是这事儿是我做的。”
伯益直听得浑身发抖,说道:
“我.....我还当是伯夷叔父先斩后奏,原来是你,三师妹,你怎么能......”
“大师兄,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的帝位,任何威胁到你的人,我都要除掉。眼下防风氏虽然功败,好在虫儿师弟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对头,只能说是天意。”
夏语冰叹了一声,接着道:
“虫儿啊虫儿,若你死在外人手里,师姐便只好派人找到你的尸体,带回玄圭玉佩,这可不怪师姐。”
伯益终于听不下去,一把抓住夏语冰的手,拉到帐外树下,仰头说道:
“阿冰,师父当年便是坐在这棵神柏下,悟到了治水的诀窍,然后起身南渡黄河,筑起万里龙堤。他怎想到,在他治水这十三年里,收了我们这几个弟子,竟在他功成之后,自相残杀。”
夏语冰挣开伯益,扭头不看神柏,口中说道:
“比起一个弟子,师父应该更希望你维护他的江山。”
伯益愣了片刻,闭上双眼,缓缓说道:
“唉,阿冰,你答应我,若是虫儿能逃过此劫,你便不许再害他,我看那玄圭玉佩也未必就在虫儿手里。”
夏语冰刚想开口反驳,却见涂山启带着几个士兵从石径下走来,手中各自捧着什么物件。
“这位便是你的救命恩人?”
伯益口中一边问道,一边上下打量着涂山启。
涂山启走到伯益面前,单膝跪地,和那几个士兵一齐奉上手捧之物,竟是一条条鼍龙!
“这是什么?”
一个小兵答道:
“义帝,这些家伙被您和那怪人的掌力震死,飘在河上,我们方才采冰时特地打来给您。”
伯益正想说要这些鼍龙的尸体何用,却发现涂山启手捧的那只鼍龙腹部似乎有些异样,于是开口说道:
“这位兄弟,你手里这只鼍龙,肚子怎么涨的厉害?不会是刚吃过人吧?”
涂山启闻言,从腰间掏出匕首,伯益一惊,护住夏语冰退出半步,涂山启将鼍龙尸体放在地上,噗嗤一声,在那鼍龙的腹部划开一道口子,伸进手去一阵摸索,在场众人强忍着恶心,竟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那龙腹里掏出一件圆环小物来!
“啊!这,这是......”
夏语冰惊叫道。伯益的笑声随即传来:
“哈哈哈,三师妹,我说什么来着?看来你和叔父错到一块儿去了,这玄圭玉佩,果然不在虫儿身上,哈哈哈。”
原来前日李冬虫受困于黄河河底,抛出玄圭玉佩,便是被这只鼍龙吞下,这玉佩生性邪僻,蚀肉销骨,鼍龙吞到肚子里,哪里还有活路?也就是这只鼍龙体态壮硕,徒然撑了三日,顺着黄河飘到下游,刚好遇上伯益和那怪人相斗击碎了冰面,这才被涂山启捞了上来,否则世人若想再找到它,恐怕得顺着黄河,一路捞到东海去。然而此间因果,伯益断然无从知晓,只当这玄圭玉佩乃是拜赐于天,自己已得到了师父认可,一时间只顾狂喜。
夏语冰呆立一旁,满腹狐疑,却哪怕聪慧如她,也决计想不到这等神迹背后,仍是人力占多。
伯益接过玄圭玉佩,掌心顿感丝丝灼热,于是暗运神功,加以抵御。夏语冰看着伯益嘴角带笑,甚是舒怀,倒也不愿在这时说些令他扫兴的话,只是有一件事藏在心底,实是不忍不说。
夏语冰思忖良久,终是说道:
“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但你须先答应我,听了之后要以大局为重,不许......不许离开中原。”
伯益闻言,哈哈一笑,将玄圭玉佩挂在腰间,答道:
“哈哈师妹,我离开中原做甚?”
夏语冰清了清嗓音,低声道:
“虫儿,虫儿方才对我说,他在北疆犬戎国,见到了阿姐......”
伯益浑身一颤,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却是只说出两个字:
“阿凝......”
夏语冰不敢去看伯益的表情,想来必是一副痴相,于是一股心火上涌,口中骂道:
“防风拓这个蠢奴才,连一个小虫儿也抓不住,他见了师姐自己怎么不说,非要先告诉我.....”
“她,还好吗?”
伯益突然问道,嗓音低哑。
夏语冰回道:
“小虫儿说,阿姐她样貌没变,武功却是更高了.....”
轰隆!
一声巨响传来,行帐前那两堆营火被伯益击了个粉碎,余烬尘灰漫天飘落,掺在雪中。
“所有人听令,即刻收拾行装,返回安邑,我要去一趟犬戎国,朝中所有事务皆由三小姐接管。”
伯益厉声喝道,随即飞身而去。
夏语冰早就猜到伯益会是这番反应,此刻已是满面泪水,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师兄,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这江山已怕是难守,我却偏要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