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之后,李、阎、赵三人就成了结义的异姓兄弟,李骈是大兄,阎行次之,赵鸿最小,三人也闭口不再提那日之事,依然交往如故,好像发生的一桩桩事情都随着那日的风雪远去了。
而随着冬季的大雪不断,凉州联军一点一点降低的士气不断地暴露出来,各军之中的逃兵不断增加,虽然王蕃奉命亲自带着铁骑来回巡营,一旦发现有擅自私离军营的士卒一律就地处决,但是鲜血淋漓的人头还是止不住逃兵的脚步,发展到后面甚至出现了整支人马脱离联军逃走的现象。
再加上军中私底下流言四起,冻伤、冻死的人马越来越多,王国终于止不住众人的压力,亲自在军议上表态若是开春之后战局再无转机,就会带着大伙重返凉州家乡,于是士气已颓、兵马疲惫的凉州联军才总算没有相继崩溃,无数士卒翘首期盼着开春的来临。
陈仓城外联军连营穹庐大帐里
此刻只剩下王国和长子王蕃两个人,冷清的气氛是当下王家在联军中最好的写照。入冬的几场大雪已经成了压垮他们王家统治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量的人马在变得异常寒冷的冬季里冻伤冻死,底层的士卒怨声载道,掠夺而来的金银财宝此刻已经变成了砖瓦一般冰冷,物资贫乏的军市也一早就关了,连营中人马齐喑,说不尽的死气沉沉。
下首的王蕃此时抓起面前的案几上的金樽,看也不看就直接往喉咙里灌,结果因为用力过猛,酒水反呛到了自己,顿时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他不管不顾地继续朝自己口中灌酒,以至于喷出来的酒水撒的满身都是。
他极力在让自己的身体痛苦麻木,这样他内心的痛苦反而能够减轻一些。酒水进入他的喉中后仿佛变成了苦水,浇灌着他胸中无处发泄的块垒,他喷着酒气,迷离醉眼,步伐蹒跚地离席起身,凑近父亲的主位。
在他眼里,自己的父亲从来都是智谋百出,无人能敌的,不管是一州之长的耿鄙,还是威名赫赫的傅燮,他们曾经都不可一世,但照样倒在了自家父子二人前进的路上,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都是那些可恶狡猾的汉军不来驰援陈仓,是可恶的老天在和他们父子作对,这比起往年异常寒冷的气候让许多骁勇的凉州士卒没有壮烈地死在战场上,反而窝囊地冻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
借着酒劲,王蕃靠近了自家父亲身边,喷着酒气问道:
“阿父,莫非我们真的就要退兵吗?”
一直低垂眼帘的王国闻声突然抬头看向王蕃,他的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面目煞是狰狞可怕,王蕃被这冰冷的眼光一扫,顿时头皮发麻,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因为醉酒双腿无力,直接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退兵?”
王国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即发出了一阵疯狂的笑声。他在狂笑中拍案而起,戟指着倒在地上的王蕃,大声吼道:
“为什么要退兵?你也想我像那边章一样狼狈地逃回凉州,苟延性命,最后像一条老狗一样死去吗?”
王国的一声怒喝将王蕃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连滚带爬凑近王国的脚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王国的腿,仰首问道:
“那我父子二人现下该如何是好?”
王国没有回答王蕃,自从入冬后他就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像赌徒一样输光全部的他开始陷入到士卒离心的尴尬境地,汉军没有来救援陈仓,他描绘的美好一切化为泡影,反而是异常寒冷的天气不断消磨军中那仅剩的一点士气,残酷带走联军士卒的性命。
当头狼不能再带领它手下的狼群猎杀足够的猎物时,也意味着它的首领地位即将宣告结束。但是王国绝不愿意狼狈地退回凉州,边章在美阳大败后退回凉州落得个什么下场他很清楚,与其窝囊地死去,不如就在临死前再轰轰烈烈拼一场。
一个赌徒最疯狂和恐怖之处不是在他能够将全部家当压上赌桌,而是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他绝不会停止与命运所做的赌注!
王国冷冷地甩开了王蕃的手,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他现在必须要开始和自家的命运赌上最后一场了。
当韩遂听到帐外的亲兵在帐外禀报合众将军王国来访时,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又很快恢复了常态,面色如常地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出帐迎接王国。
在他的想象里,营中群情汹涌,士卒怨声载道,军中的凉州豪强、部落大人也将兵马私自调往别处攻下的坞堡躲避风雪,陷入困境的王国应该是躲在他的大帐里痛苦地思索着一切,祈求着冬季带给他的厄运早点离开。
现在他竟然私底下会来见自己,这确实出乎韩遂的意料。
不过很快,韩遂就见到了戎装依旧的王国。只是韩遂明锐的眼光很快就看到了那兜鍪下密布的银丝,原先黑红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抹不开的皱纹,憔悴的面容间带着丝丝戾气。
韩遂心生警惕,但还是表现得像寻常一样,他笑着行礼道:
“将军”
“文约不必多礼了,进帐说!”
王国反常地打断了韩遂的行礼,径直走入到了韩遂的帐中。韩遂看到他如此做派,生性谨慎的他转身落后了半步,朝帐外的亲兵使了一个眼色,才坦然步入帐中。
进到帐中,看到王国负手而立,背脊挺得笔直,听到身后的脚步,他微微侧脸,出声问道:
“文约,你以为我必死乎?”
话音刚落,帐中骤然陷入沉寂,原先帐中火炉的温度似乎也降低了,静静的帐中可以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韩遂哂笑一声,说道:
“将军说笑了,将军自狄道起兵以来,攻冀城,入三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陈仓城下虽有小挫,然不过是受困于天时,无伤武德。开春后我等大可先退回陇右,厉兵秣马,自当有再战之机!”
听完韩遂的话,王国惨然一笑,说道:
“你真认为我等能安然退回陇右?”
这次韩遂没有接口,他当然知道以皇甫嵩、董卓用兵的老辣,撤围退走、人困马乏的凉州兵马是很难逃过追击的,但此时在王国面前,他自然不愿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到时候汉军掩至,我欲誓师与追兵一战!”
没有得到回答的王国转过身来,直视韩遂。这才是他今日亲自来找韩遂的原因。他表情真挚,长揖到地,语重心长地说道:
“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你我二人之前虽有过节,但退兵途中凶险万分,汉军如狼似虎,虎视在侧。当此危难之时,自当摒弃前嫌,同心戮力,保全士众。若能击退汉军,安然退回凉州,我愿引咎辞去联军首领一职,再奉文约为主,从今之后王家之兵即是韩家之人,两家同心协力,共襄大事!”
韩遂见此连忙避开,他动容开声,有些激动地说道:
“将军莫要折杀我了,当日众人共推将军为主,正是因为将军英明神武,深得人心,如今联军虽有困厄,但万人一心,岂容轻犯,遂自当以将军马首是瞻,共赴沙场,至于首领之事,上天明鉴,遂绝无此心!”
王国见韩遂表示愿意和自己同心同力、共御外敌,顿时喜形于色,只是听到了韩遂不愿意接受联军首领的位置,再次劝道,韩遂连忙推辞,王国不灰心,又劝了第三次,王国还是不为所动,正色推辞,并大声表示自己绝无异心,不敢窥觊首领之位,只愿意和王国一道同心合力,保全士众。
看到韩遂如此坚决,王国叹了一口气,又表示自己绝非贪图名位之人,只是当下联军身处险境,只有退回陇右才能从长计议,自己虽然才能平庸,但当此危难也不得不挺身而上,凭借合众将军的名义带领大伙回到凉州故土。于是二人又互相勉励一番、敲定一些退兵细节后,王国才告辞离开,韩遂也相送到辕门外,两人仿佛真的摒弃前嫌,感情真挚,握手言别。
等到送走了王国,韩遂重新步入帐中后,惺惺作态的假面具也摘下来了,他立马换了一副脸色,眯着眼睛静静地思考着这一切。
不管是这一次王国是专门来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想要寻求自己的帮助,韩遂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从中平元年他加入凉州的联军与汉朝廷为敌以来,他见过了无数的尔虞我诈和沙场鏖战,早已是心如铁石,难以动摇。他韬光养晦,蛰伏隐忍,不管是凶悍善战的北宫伯玉、野心勃勃的李文侯亦或者是老奸巨猾的边章,都倒在了他的脚下。
现在,曾经不可一世、屡次想要削弱自己的王国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来向自己求救,愿意让出首领的位置了,胜利的天平再次向他倾斜。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韩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已经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