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西国这边,因为水贼众多,反倒是一直保留着烽火传讯的制度,尤其是在尼子包围网中,使用颇为广远。
除去有长时间使用习惯外,也跟西国多山临海的狭长地势有关。
而与之相对的‘活烽火’,则是在友军,或者商队等途径时点燃,目的时为了提醒其余阵屋,过路的乃是友军,避免引起来不必要的纠纷。
眼下宇喜多直家的意思很明显,便是要求这个关所的守兵,替自己等一众人燃起来‘活烽火’的信号,如此以来,先谷街道的这段路,当是会安全保险许多。
只要是穿过了先谷街道这一带尼子军驻守的地区,就算事后被察觉出问题,他们也早就带人逃之夭夭。
“你现在就带两个人上去点火,点豪商过境的讯玉烟,要是敢跟我们玩什么把戏,保管能让你跟备中国那些个贱民一样,生不如死!”岸本惣次郎得到宇喜多直家的颜色示意,迈步过来,把手往那名武士的衣领口一提,便就拽着向外拖去,口中不断威胁道。
那名武士想也不用多想,就明白了岸本惣次郎说得是何事。
儿玉党去年才突入备中国,纵火焚死十几户尼子家配下军役众满门,来作为针对尼子家前来讨伐自己的报复,这种惨绝人寰的恶行,传扬甚广。
不仅那名武士知晓,其余杂兵也都多少听闻过,均是被这个威胁吓得脸色惨白,两个年少的甚至已经失禁了,众人哆哆嗦嗦一言不发,只能在心中不断向神佛祈祷,希望自己此回能够捡回一条小命。
烽火很快被点燃,在一片漆黑的夜中犹如孤灯明烛那般,分外显眼,临近的那几座阵屋的橹台上,也都纷纷摇晃火把,示意已经接到了消息,稍后待人路过时,自会放行,不会多加阻拦。
这种盘查的方式,看似有些随意简陋,甚至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但却也是目前崩坏的战国乱世中,已经算最为严谨的手段了。
应仁之乱之后,幕府守护大名势力的衰退,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各种兵乱,一并被彻底摧毁的还有往来通行的关防制度、街道整备、兵粮补给运输等一系列国政问题,所以不论关西、关东、抑或是九州、陆奥等地区的大名们每次出阵,都是一个艰难跋涉,全军不断整备道路的过程。
浦上、山名两军多次惨遭尼子军突击,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两家指挥的大将无能,而是被破旧不堪的街道所拖累,再加上西国缺马,很多山道传骑不易通过,大部分查探都是依靠步行使幡的脚力来传递,导致侦查敌情的手段,十分落后。
州郡内街道的破败,同样进一步限制了荷驮队的转运速度,尼子军则是采取就实于敌国的方法,很大程度是依靠向美作国各乡原地征募补给,也就是纵兵劫掠,通过‘人取乡里’的方式维持出阵,好处是受到后勤压力,比另外两家进军的速度要快上许多,能进行快速的破袭攻势。
但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只要有一次‘人取乡里’不成功,那兵粮米就会陷入不足的状态,这就需要停步原地,以等待后续的补给运送上来后,才能够继续出兵。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有道是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杀头的活计抢着来。随军豪商这个最早追溯至陆奥镇守使配下的国府军团,兴起于源平合战、南北朝的军阵商人团体,也随着这些持续不断的动乱,而变得势力越发庞大起来。
包括,但并不仅限于为合战双方高价贩卖兵粮、武备军械、低价回收战利品,协助大名军势倒卖被抓捕的百姓;甚至于作为中介方,替大名招募浮浪人补充兵力,泄露军情贩卖;出借巨额高利贷,当做合战军资来购买补给,有名声的大豪商甚至能作为充当大名斡旋的使节。
宇喜多直家正是想通烽火,将自己伪装成向前方尼子军输送补给的商队,以此趁夜蒙混过关,方才他从其他俘虏口中得知,负责守备的都是些豪族杂兵,军纪不严,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战国乱世不仅是武家风云儿们的时代,更是这些坐地起价的豪商们的饕餮盛宴,最终豪商阶层,在江户幕府末年,膨胀成为可以真正左右朝幕的庞大势力,从金钱方面完成了对于整个天下的窃取。
岸本惣次郎很快独自一人的返回了阵屋内,问道:“和泉守,接下来该怎么办?”显然是已经将那点燃烽火的三人给处理干净。
宇喜多直家随手割下一具尸体上的衣襟,一边擦拭着太刀上的鲜血,一边说道:“派人赶紧去通知其他人过来,趁着阵所内的守军没有察觉出来端倪,赶紧过关。”
岸本惣次郎瞧了眼,屋内剩下的九人也都是伏尸倒地,但随后也只是应诺一声,便就倒退着出去。
没有人在意这十三人是否真的该死,或是有没有必要用这种手段来以绝后患,只是同样默不作声的各做开始做事,将阵所内为数不多的兵粮、武备全部洗劫一空,甚至有几人也打起了尼子军的幡旗,装作引路足轻,好应对可能遇见的盘查。
很快留在后方的角南隼人、明石景季等也都赶了上来,他们对宇喜多直家的了解有限,远不如同儿玉党厮混过的岸本惣次郎那么深,只觉得这个凶名赫赫的恶武士,当真是心思深重,且胆大包天。
伪装成豪商过境的法子,并不难想,但在场众人里面真正有胆子去干的,却是一个也无,更不用说还真的不声不响,将这件事真的给办成了,心中除了些许敬佩外,更多的则是忌惮。
有了烽火表明‘身份’,宇喜多直家一众人离开关所后,果然没有受到沿途的阻挠和盘问,虽然有人看见他们并未携带货物,但也没有太过于在意,只道他们是尼子家的御用豪商组织起来,用来补充兵力的浮浪队。
这二百来人趁着夜色,飞快的逃离阵屋密布的先谷街道,向着仍旧在浦上家控制中的英田郡赶去。
在确定已经逃离尼子军的势力范围后,马场职家扭头望向后面那条狭窄险要的街道,不禁喜悦地放声大笑起来。
不只是他,其余这二百来人也都长舒了一口气,有得甚至也一并跟着肆无忌惮的大笑,在美作国幽远的山壑间回荡。
“让手底下的郎党们收敛些,这才过了第一道险,再往前未必没有尼子军的部众,仍得小心行事。”宇喜多直家等人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后,寻了个荒废的村子歇脚,如此吩咐众人。
冈家利、马场职家等一伙人对此自然懂得,下去喝骂一阵,将趋于散漫的部众全都弹压整肃了一遍。
向北走了一个多时辰,过了吉井川的支流,进入冢岭山道后,直到天色蒙蒙亮,人困马乏,大家伙儿正愁没处歇脚,跑到前面探路的长船贞亲却兴高采烈地打马回来,指着远处欢喜笑道:“运道、运道。和泉守,前面那山坡子后边有个村落,看上去还有人住,咱们的住处可总算是寻到了。”
“我来看看。”长船贞亲话音未落,原本垂头丧气,偶在队伍末尾的角南隼人就急不可耐,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群,快步抢上前头张望了一会儿,果见一处村落在远处林木间影影绰绰。
这个村子不算小,差不多百来户人家,村外搭设栅栏也没有关闭,就这么四敞大开,看来村人多半是听闻尼子军快到的消息,选择弃家逃亡了。
村子并没全部走空,剩下寥寥十几户,多是老弱病残,走不动路,只能留下来听天由命。
留下了几个人在村外放哨,大概划分一下区域,各家武士带队,闯进入了村子。长船贞亲肩膀一抖,苍鹰俯身扑击,抓住了在村口的那条瘦弱土狗,正如冈家利先前所言,总归是口肉不是。
吵嚷呼喊,喧闹了整个村庄。
想要在这个战国乱世存活,首先就要学会放弃神佛的劝言的正善之念。
见惯了死亡,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重重的压力造成了纷乱,大多数豪族的军纪,并不见得比习惯屠城人取的尼子军好上太多。
无法作恶,只是因为攻不破村総一揆据守的砦子罢了。
当面对无力反抗的老弱的时候,这些杂兵的恶行往往更令人发指;同样的,如果有可能,村総一揆组成的落武者狩,也会想尽办法追杀崩溃的败兵,割下首级向尼子军换取赏钱,拔下死尸上的衣甲,洗净后留为己用。
这种事情,大多数人都对此司空见惯,所做的唯有默默忍受这种武家栋梁崩毁后的乱世。
宇喜多直家第一次带兵劫掠,是为了报复儿岛郡内水贼对自己庄所治下百姓的劫掠,趁夜杀进水贼所在的村落之内,将整个毫无防备的水贼村落,不分男女老弱全都尽数处死,最后点起漫天大火,将百多人的尸首连同被洗劫一空的村落,焚毁一空。
这种斩草除根的报复手段,极大地震撼了备前国沿海的水贼,从此以后他治下的村落从此再也没有遭受过水贼的袭扰,反而附近小股的水贼众,争相投靠将他奉为縂领。
随着洗劫杀掠的事情,做得越来越多,随着类似情景一再得重演,随着他在这个战国乱世艰难地挣扎生存,他现在再见到这些场景,几乎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
一进村子,他就找了个没人住的院子,搜掠粮食的任务交给了冈家利等人去办,别让其他人抢了头筹,现在谁手里有人有粮,活下去的机会就更高。
院子破旧,泥胚的墙壁,坑坑洼洼,但茅草屋敷里面还算不错,不过因为没有生火,站在里面觉得有些湿冷,许多来不及带走的器皿、用具都散乱的仍在屋内,
宇喜多直家皱着眉头,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一片荒草丛生的院中坐下。刚刚查看完身上的伤,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叫声。
他略感不满,挥手命令两个打扫屋内落尘的郎党:“去,四处转转。只准抢东西,不许杀人放火,免得再给我惹来什么乱子”
宇喜多直家虽然杀人放火,但他却是个讲规矩的人,只要村子乖乖听话,按照要就交纳贡米,就绝对不会胡作非为,他从来不会自绝於众,同样也这么要求手下的儿玉党如此做。
但他怕收拢的人里有冲动之下,做出这种事的,那时候大家伙儿的面子上都不好看。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有时候过于虚伪。不许杀人,又怎样呢?村里的老弱没了粮食,青黄不接、兵火纷乱,他们还能活多久,可想而知。
宇喜多直家对此只有漠然,他从来不认为有人能够结束这个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战国乱世,即便真的有人能够让天下泰平,君臣丰乐,大抵那个时候他也早已经不知死在了何处,连尸骨都没有人能够为自己收敛。
还是看准机会,想办法逃回乙子城,这场合战谁想继续打下去,就让他去送死好了。
宇喜多直家盘算着,回到自己的地盘后,日子总会好过点,就算尼子军真的打到备前国,他仍可以带着手下,扬帆出海,去儿岛郡外的那些个海岛上暂避锋芒。
不过南下回备前国的路,都被尼子军封锁,沿途的豪族、村総,更是敌友难分的状态,村里的溃兵虽然不少,但人心不齐,接下来说不定会越走越散,到时候能剩下百来人就不错了。
“路途何止百里,中间还要翻过妙见山,怎么看也不比跟尼子军合战安全多少。”宇喜多直家思索着,最后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不觉的也走了出去,准备先吃过饭后再说。
几名在院内休息的郎党,见到総领出门,连忙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