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一年八月底,备中国境内忽然兴起一股名号“儿玉党”的强寇。
此队恶党自七月初首入盐鉴以来,连拔城砦,甚至做下震动关西的“德仓八月大崩”,将全城百姓困於城内后纵火焚城,生者十不存一。
庄氏讨伐军数次惨败其手,素称骁将的中岛辉行三战皆北,险些命丧军阵,三村家亲趁势以伊达政衡为先锋发动侵攻,夺取小田郡内的木村、荒平两地,庄元资收军退保冈田,惟乞救兵而已。
数日前,备后国三上郡失陷,郡代本田丰前守身死殉节的噩耗、让主公尼子晴久闻讯后,不免勃然大怒,接连鞭挞当众鞭挞数名作战不利,致使三浦贞胜突围而走的家臣,便连夺取西美作半国的喜悦,也因此烟消云散。
他惊虑交加,惊讶的是这“儿玉党”当真如同跗骨之疽,先是於去岁劫掠了久留米郡的年贡,数月前讨死他的养女婿山中幸高,夺取稻荷山城杀死数百云州老卒不算,而今又纵兵大掠备中数郡,搅扰地方不宁。
忧虑的则为,当下正值用兵之际,备中方面以庄氏为首的各家豪族见高田城以克,纷纷请求归国,便连石见、备后两国豪族亦是如此,不断叫嚣着要求撤军,先援备后,继续在策略恐难行成。
连续数日召开军议,尼子晴久都未下定决心,直到来自家中忍者钵屋众上忍贺麻三太藏带来一封来自月山富田城的文书。
看完这封迷信后,尼子晴久反倒如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蔑嫌厌地说道:“大内家那位刚刚杀害丈夫的侍寝女将,当真是有些手段。”
尼子晴久正值不惑壮年,形貌器宇轩昂,加之常年出阵合战,精神看起来,倒是要比座旁侍奉的次子加藤政贞还要旺盛。
然而发髻间驳杂的些许灰白,还是让人藏不住豪桀迟暮的痕迹,他眉宇间的目光,锋锐慑人。
纵然心平气和地端坐那处,评定室内的家臣还是拘谨万分,近些年来为了强化家法,不少家臣都遭到了严厉惩处。
身旁一名家老,从家督手中接过那封少主尼子义久的书信,只扫过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眼镇定自若的家督,说道:“备后的事情本就在意料之内,那些叛乱的豪族既然勾结毛利元就,后面自然是少不了陶晴贤的撺掇。”
说话这人面相忠厚,身宽体胖,锦衣织绣,腰佩玉带,看上去似是豪奢御商的中年男人,正是尼子家的次席家老左世清宗。
他主要负责家中内政,此回山阳经略内负责统筹辎重调度,他将文书转交给另外一名家臣传阅:“比起本就不恭顺的备后国,石见国才更应该严防死守,防止大内家煽动国人离返”
尼子晴久把玩着手中的蝙蝠团扇,又补充道:“不止这些,我军里面的那些备后豪族恐怕也变得不可靠了。除非本家肯加封给他们更多的宛行庄领。而且按照目前的局势,我们最坏的局势,无非是同大内家正面开战罢了。浦上家那边一时半会不会分出胜负,山名丰定不过守户之犬,不敢轻易来犯,反倒是石见国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大乱,波及出云国。”
说道此处,这位雄踞苇原的云州太守甚为好笑的吩咐道:“孙三郎那个混账,为了安慰於我,在信里居然信誓旦旦地同我保证,他那位杀害主公的岳丈,绝不可能趁人之危!你稍后就代我写封判令,让他去信给陶晴贤,让他出兵帮自己的好女婿讨伐毛利元就。”
旁边的傅役中井久包听得连连摇头,这么危险的形势,家督居然还有心同家臣团闲谈说笑。
尼子家在石见国的支配可不稳固,石见银山尚有半数落在大内家的手中,一旦石见国不稳,本家手中的那份想要再拿回来,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于是他离席起身,严肃说道:“今高田城虽下,然临近秋收,足轻皆不思战,恐难在吉备山中苦斗,主公不妨先回兵月山富田城,以观时势,再谋进取?”
相比于尼子晴久个人的喜兵好战,尼子氏的家臣们多数都对常年累月的出阵感到厌烦,或者说对美作、备前、播磨这鞭长莫及地三国兴趣缺缺。
况且本家年初才与把持幕府的三好长庆缔结盟约,以求来牵制山名、浦上两家大名。
自不可能举兵上洛,去扶持足利将军,甚至攻取备前、播磨两国都会引发三好家的敌对。
自尼子经久在时四面开疆拓土,西州两道十一国尽在名下,可谓天下翘楚。
可问题,现在的尼子家虽然还是苇原霸主,但声势却大不如从前,先后毛利元就横空出世,夺取安艺国二十万石自立,随后又兼并备后国南部小早川氏为首的五郡豪族,已然成为心腹大患。
比起来继续艰难地攻取美作国,中井久包更倾向于先行退兵,待击退甚至剿灭毛利元就后,再另转身经略山阳道三国。
此刻停止进军,无疑是给了美作豪族喘息之机,不过两权相害取其轻,对尼子家而言,显然是毛利元就的危害更大。
尼子晴久敲打团扇,闭目思略良久后,方才正色回答:“为了稳定住局势,本家现在不宜与陶晴贤反目。先派人赶赴长门,告诉陶晴贤,我们对大内义长继任大内家督,万分认同,只要大内还愿意保持和睦,两家之间的盟约依然有效。”
“此为正理。”傅役中井久包点点头说道:“筑前守护杉兴运与丰前守护杉重矩两人因庇护相武良任,先后为陶晴贤所讨灭,长门守护内藤兴盛又是其谋乱的同党,如今北九州与防长各国尽数落入其手,暂且与其虚以为蛇,不失为上策。”
大内之乱,根本原因在于文治、武断两派家臣的争权夺利所致,相武良任为首的文治派更倾向于休养生息,以及经略更为弱小的北九州;而武断派的陶晴贤等人,因领地多在周防、长门、石见三国,自不愿意看见尼子家步步紧逼,鲸吞蚕食。
陶晴贤谋乱之初,虽然一反常态与尼子家极力友好,甚至将自己的养女也嫁与尼子义久,继续维持尼子、大内盟约,但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所缺的无非只是一个毁盟开战的契机罢了。
陶晴贤授意毛利元就出面,联络各国豪族组织起尼子包围,来进行试探牵制。
尼子晴久同样不甘示弱。即可发动埋藏在大内家的暗子,鼓动大内家重臣筑前守护杉兴运、丰前守护杉重矩以及石见国内的有力国人吉见正赖一同掀起叛乱,拥立逃亡北九州的文治派家宰相武良任为帥,起兵讨伐陶晴贤。
不过相武良任等人发生内讧,陶晴贤趁机拉拢受到排挤的丰前守护杉重矩,使其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相武良任、杉兴运两人以筑前一国兵马难以抵抗陶晴贤,相继战败,遭到捕杀。
随后陶晴贤便又伪造文书,声称丰前守护杉重矩也曾向大内义隆进过谗言,想要谋害自家,同样是扰乱大内家安定的奸佞,於是继而兵发丰州。
杉重矩追悔莫及,连忙上书请求出家隐退,并将家督之位传给了长子杉重辅,自己本人则主动解兵卸甲,单骑前往筑前国参觐,想借此来化解陶晴贤的不满,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一进入陶军兵营即可惨遭杀害。
其子杉重辅、杉正重闻得消息,嚎啕痛哭,见大势已于,索性弃守丰州,一起逃往安艺国投奔毛利元就,至此陶晴贤以铁腕平定了大内家所领的北九州与防长各国。
只剩石见国豪族吉见正赖仍旧固守在三本松城内,做困兽之斗,综合以上诸多原因,看完月山富田城传回的文书,评定室内的家臣团,皆认为当立刻撤兵,以免为陶晴贤所趁。
尼子晴久环顾诸人,说道:“陶晴贤现在兵马尚远在筑、丰二州弹压维稳。如何抢在其回军之前击退毛利土贼,诸位可有高见?”
左世清宗拈着胡须,思忖了会儿,开口说道:“毛利元就早有窥伺北备后之心,此时出兵也不算突然,早在出阵来美作国前,家督与我等对此便早有预料。所以,在出阵前,才特意留下赤穴盛清等人统兵在镇,以为留守,……於尽看来,确实大有成效,所以毛利元就才会在屡屡败北,不得已派其次子吉川元春转攻备中国。”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迎合,备后国的兵乱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足为惧,所以尼子家上下对此形势,都是采取坐而观之,没有妄动。
左世清宗接着说道:“毛利元就军势虽强,必然难以久候,久攻不克,彼辈定然散去。所需要担心的是陶晴贤派军势浮海,突袭石见国的吉见正赖。”
尼子家如今得用的几个谋臣武将,各有所长。
中井久包为人老成持重,左世清宗最善于财政支取,新宫党负责破阵夺城,而说到对於军略大势的把握,多胡辰敬当热不让,即便尼子国久也自愧不如,更因其为人“命轻名重,刚直无害”异常敬重。
秋霜之际,多胡辰敬仍旧缁衣折扇,便是在评定室内,以玉竹制成的纸扇仍旧时刻不离於手。
他提着折扇,在室内悬挂的《西州两道堪舆图》上指点诸国方略形势:“可先论调军势返回出云国休整,命备后众前往三瓶山布防,既可以来策应吉见正赖,也能够震慑陶晴贤。毛利元就两人,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等到秋收以后,兵粮充足之际,主公先出兵平定毛利元就、迫降三村家亲后,再回军对付山名丰定和星贺光重两个跳梁小丑,还不是易如反掌。”
三瓶山正位于石见、备后两国交界处,一旦毛利军得知尼子大军欲返的消息,必定军心不稳
“备中国方面那?”傅役中井久包问。
“不妨放庄为资直接归国,让他去先剿灭儿玉党这伙儿贼寇,再转攻三村家亲。”
“军师所言正合我意。”尼子晴久杀气腾腾地下令道:“当年本家一时不备,竟让毛利土贼趁势而起,成了心腹大患。如此过错,绝不可再犯。颁布奉公构赏:凡能取宇喜多直家这倭寇首级者,除可受领千贯赏金外,无论出身为何,皆可收录为本家直臣,我定要拿此贼的项上人头,来祭奠鹿之介的英灵!”
“……谨遵上命。”负责家中暗杀事宜的钵屋众上忍贺麻三太藏,躬身拜倒在地回答道。随之,就再也度归于沉寂,缓步倒退入角落的暗处。
当日,星贺光重见到了尼子家的外交僧朝日山乘,听到对方说明尼子家即将撤军后,周围的美作豪族都露出喜色。
尼子家此来自来自非是恪守武士义理,而是向逃亡而走的三浦贞胜提出了赎买高田城破后被俘虏家臣、武士的要求,至于下面的普通足轻,外交僧惠玄没有提,三浦贞胜目前身无於物,自也不会自寻烦恼。
此外,星贺光重还答允了尼子军的条件,承认尼子家对西美作国真岛、大庭、米久三郡的占领,退出稻荷山城;尼子家需交还三浦贞胜的津山城所在的西北条、鹤田两地。
朝日山乘不假思索,满口答应下来。
津山城在稻荷山城沦陷以后,便就成为一座孤城,与其派大军驻守,倒不如就此舍去,任由山名丰定和三浦贞胜相争。
和约连署以后,尼子军终于拔营回师,他们在美作国付出近三千人的伤亡,伤者亦不在少数,此外还损失五百匹战马,大约一万六千人带着疲惫和伤痕踏上前归国的道路。
山名军的伤亡也不轻,山名丰定手下的五个势手队的常备,只剩下六百多名旗本,足轻在得到但马国方面的援兵补充后恢复到两千人,包括那些临时募招的山中土民。
高田城内新被任命的守护代河副久亲,麾下尚有四千於军势分驻各地,对美作国内各方势力,仍旧能够保持压制。
尼子晴久在行军前往出云国的途中,最后回望了一眼稻荷山城,远处的山峦依稀松涛如怒,这位云州太守轻蔑地冷笑一声,便扬鞭阵辔,催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