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铅云密布,大雪纷飞。
新修的大明宫内,朝官们着急忙慌,束手无策。
前些日子的朝会,天子还能走路,看着情况还不错。但到了最近,就已经只能静养了,没人搀扶,根本下不了地。
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据可靠消息,今日天子在床上坐着时,突然就倒了下去。后来虽然证实是虚惊一场,天子并未晏驾,但身体的恶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可以走路,到需要人搀着走路,到连坐在床上都很困难。现在的圣人,基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全靠太医们尽心竭力,为其吊着命了。
西门思恭数月前刚刚去世,西门重遂全面掌权,现在不允许朝官们见圣人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
没办法,谁让人家掌握着兵权呢?今年以来,神策军又分派大将,到河北、河南、河东、河套募兵三万,连带着老蜀兵三万人,现在总兵力恢复到六万出头。
长安市人是真的没机会混军饷了。
当年杨复恭与西门思恭不和,但在这件事上出奇一致。首都市民不堪战,混军饷、拿赏赐是一把好手,而且关系复杂,油腔滑调,是最差的兵源。
之前去关东招募了两万人,训练之后,都被韦昭度带去了蜀地,表现比老神策军好多了。这次募兵三万,重新编练,作为新神策军的核心。
另外三万由田令孜在蜀地募的老兵,想办法慢慢派出去,节度使、观察使和大镇的监军使赴任时,一次带个几百到两千,慢慢消耗完毕。
张濬在大明宫里转了一会,看没机会见圣人了,便悄然离开,回到了家中。
“师长。”京兆尹孙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孙使君,藩邸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张濬摒退了仆婢后,轻声问道。
他指的藩邸是寿王所居之所。平时由北司管着,中官里设有诸王宅使,在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有监视之责。
因此,张濬是没法直接见到诸王的,孙揆也不行。
但孙揆是京兆尹,管着京兆府二十余县,权力不小。要想间接接触诸王,还是有办法的。
“寿王深恨宦官,不过他藏得很好,言语间只嫉恨田令孜,对西门氏则多有赞誉。”孙揆说道:“寿王托我带个话,君有方略,能画大计,若能自当言听计从。”
孙揆说得很含糊,但张濬已然明了。
南衙朝官都属意吉王,盖因吉王“长而贤”。平心而论,张濬也觉得寿王不如吉王,就一点,性子急躁、冲动、易怒,出事后又吓得要死,没有担当,非人君之相。
朝官们还打算努力一次,扶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吉王当新君,但张濬对此感到很悲观。
北司宦官很明显不会让吉王上去。圣人胞弟寿王年岁不大,表面上又与宦官亲近,对北司来说,是绝好的人选。
其他人,要么血脉稍远了一些,要么年岁大了有主见,要么不喜宦官,总之都不太合适。
张濬把宝压在寿王身上。光一点,圣人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已经让他占据不少优势了。
京兆尹孙揆与他关系密切,也是一般看法,并且私下里接触了寿王,得到其许诺。
“孙使君,中官跋扈,所恃者唯神策军尔。我等亦需掌握武力,否则,一旦京中乱起,几无还手之力。”张濬突然又说道。
“师长,你也是知道的,京兆府是神策军的地盘,如何编练新军?”孙揆苦笑道。
杨复恭没倒台之前,曾经任命他的假子杨守亮为京畿制置使、金商都防御使。
金商置镇前,京畿制置使可管京兆府、同州、华州、商州这一府三州四十县之地,三百余万百姓在朱温没发迹之前,理论上来说是全国最强大的“地方政权”,但很可惜,这里是中央直辖区。
讨平黄巢后论功行赏,李详出任金商都防御使。朝廷从京畿道里抽出商州,又从自己控制的山南西道属州里抽出金州,给了李详一块小小的地盘。
如今的京畿制置使,由西门氏自己掌控着,委派其假子西门勋担任此职。
西门勋,本姓宋,宋文通之从弟也。兄弟二人皆攀附权宦西门重遂,得授高官。
但西门勋也只能管管京兆府,同、华二州还有王卞、郝振威二人。这两个都是北地军头出身,带着亲兵亲将上任后,在同州、华州这两个人烟辐辏之地招兵买马,自专威福。
当然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外地藩镇还是有区别的。比较恭顺,该纳的钱粮一分不少,只拿余下的部分编练州兵数千,有丰州或振武军老卒充任骨干,战斗力还算可以。
同州兵、华州兵,遇到出征的朔方军当然吓得跟鹌鹑似的,但神策军那些废物,未必能拿得下他们。特别是能打的那两万人都去了蜀中,新兵尚未编练完成的时候,你派个一两万人过来,胜负如何,还真不好说。
这两人,怎么说呢,虽然在同、华二州当土皇帝,但对朝廷的忠心还是有的。张濬觉得可以拉拢他们,以抗衡神策军的影响力。
尤其是郝振威。张濬与他接触过一次,其人野心不小,隐隐约约透露出想任同华节度使,吞并华州。
同华节度使,亦称镇**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出现,屡设屡废,最近一次担任此职的是朱全忠。
朱全忠赴任宣武后,朝廷罢废同华镇,两州收归京畿制置使直领。
郝振威想谋取此职,势必要与王卞争斗一番,搞不好就要出乱子。张濬也有些犹豫,怕打烂了关中东半部分,因此一直含糊其辞。不过,若是政争到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家性命都没了,还在乎关中百姓死活?
“编练新军是有些麻烦。”张濬说道:“然不编练,永远受制于人。同、华二州刺史,可多加联络。另外,金商李详,年年献木,助朝廷修缮宫室,比较恭顺,亦可与其善加往来。对了,泾原程大夫,抱恙多时,孙二郎可有妥善人选?”
孙揆闻言心里一跳。
他当然是忠于朝廷的,但若能当上泾原节度使,肯定比一个受制于各方的京兆尹强。张相这么问,难道
孙揆有些不确定,讷讷道:“师长,泾原程大夫公忠体国”
“二郎,在某面前,何事不可言?”张濬笑道:“京西北诸镇,凤翔、邠宁、保塞、保大四镇,皆受命于夏州。而今河西镇亦为其所得,竟然上表朝廷,求任河西节度使。此乱臣贼子也!泾原三州,断不能再为其所得,二郎若勤于王事,未必就不能出任泾原节帅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揆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泾原节度使的宝座,突然就不想要了。
“师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揆嗫嚅道。
张濬眉头一皱,道:“但讲无妨。”
“灵武郡王邵树德今岁献盐三百车、马两千匹、皮三千张、羊四万头。偶有小错,但也是为除权宦而行之,大节无亏。京西北诸镇,号令大多操于其手,大军须臾可至长安,何必惹怒此等人呢?”孙揆劝道:“泾原镇,想必他早想据之,万一争斗起来,大军再次叩阙,颜面上须不好看。”
“糊涂啊,二郎!”张濬斥道:“遍数关中,如今就泾原、金商二镇不在邵贼手中,若任其夺取,再抢了同、华二州,吾等皆成瓮中之鳖矣。”
孙揆一想也是。
他不是怕死的人,他怕的是朔方大军再度南下关中,将长安搅和个天翻地覆。那样朝廷威严何在?
但如果任邵树德将京兆府包围了,那确实是瓮中之鳖,想跑都没地方跑。
“也不一定就要与邵树德明面争锋。”见孙揆不语,张濬缓和了下语气,说道:“夏兵离长安太近,此人若有反志,朝廷反应不过来。泾原镇,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但他得出力。”
孙揆有些诧异,问道:“出什么力?”
“时机未至,还不好说。”张濬含糊道:“过几日,某会遣使往夏州走一趟,与邵树德密谈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朔方镇最可怕的不是其实力强大,而是位置。
哪怕它只有两三万人马,但须臾可逼至长安城下,这是最坑的。
朝廷若要对付朔方镇,估计还没动员利索,夏兵就杀至城下了,届时别说大臣了,天子都自身难保,何苦来哉呢?
所以,朝廷可以对付河东、宣武、河中等任何一个藩镇,但绝对不可能对付朔方。
张濬不傻,知道泾原镇对朝廷很关键。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但若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拿出去交易,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邵树德,年年供奉不辍,野心是很大,但没有反迹,暂时先别惹这尊大佛。
但有一个人,破嘴巴很毒,曾经讥讽过自己,这口气,是真的很难咽下去。
不过要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