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爬上了一侧的小山坡,俯瞰山谷和湖泊。
三百年前的遗迹已经难以寻觅。
慕容宝在此葬送八万后燕精锐。
傻儿子如此无能,逼得慕容垂在第二年抱病出征,大破北魏拓跋虔,攻占其都城。但在经过参合陂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大错事,那就是前去祭奠去年战死的将士。
参合陂内尸骨累累,曝于荒野。军士们看到自己父兄的惨状,放声痛哭。自家傻儿子的锅,老子也得背啊,慕容垂惭愧不已,气急攻心,吐血病倒了。
老子英雄儿狗熊,慕容垂之事,当引以为鉴。
教育子女,与政治军事同等重要。而今年年出征,与孩儿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更别说教他们什么了。
自己活着时,朔方军上下一心,无人敢质疑自己的命令,即便有不满也得藏着掖着。但死后,若出了个傻儿子,将士们还认吗?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邵树德伸起左臂,金雕顺从地落在上面。
罢了,想这么多无用,还是去“会猎”吧。
四月初,铁林军万人进至旋鸿池。当此时也,旋鸿池一带已有铁林军、天雄军、天柱军三部两万两千人。在西南边的盐池之畔,有新到的铁骑军万骑(五千战兵),即将准备南下,而在他们之前,契苾璋率领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已经南下,准备深入朔、代、岚一带袭扰。
南边燕昌城一带,还有飞熊军全部一万三千骑(六千战兵)。
善阳关那边,杨悦已经令新至的平夏党项四千余骑为先锋,自领新泉军及阴山蕃部步卒近四万人东行。
在更远的胜州一带,各路大军渐次云集。
以凉州嗢末为主的五千骑兵、平夏党项五千步卒、义从军八千步卒、横山党项步骑万人以及充当辅兵的夏、盐、灵、会、丰、胜六州的土团乡夫万余人,规模宏大,声势惊人。
这是一次全面战争动员,以后会越来越多地遇到这种场面,算是一次提前演练吧。
盖寓之前劝李克用,趁着朔方军尚未集结完毕,先行掩护安金俊撤退,其实是对的。
十几万军队,有步有骑,有战兵有辅兵,有乡兵有民夫,集结很慢的。若不是可以利用水运便利,根本不可能现在就进入盐池、旋鸿池一线。
李克用现在走,还不算晚,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大帅,高台已筑好,就等会盟了。”臧都保、牛礼、李唐宾、封隐、符存审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兄怕是不会来了。”邵树德让众人坐下,道:“不过高台也不会白筑,李克用不来,自有其他人会来。”
诸将听了若有所思。
邵树德笑了笑。他记得后世耶律阿保机崛起后,屡次南下劫掠幽州。劫完幽州后还不过瘾,于是向西横扫整个草原,打到阴山内外,大掠河套诸部而返。
甚至还带着胡汉大军南下云州掳掠,李克用集结主力北上,最后都没敢打,阿保机与李克用结为兄弟,然后返回草原。
这是让义兄提前二十多年感受了一把耶律阿保机给他带来的冲击。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阿保机也算是被李克用以及归顺于他的蕃部联合逼退的。
返回草原之后,阿保机专心经营辽东,实力日渐强大。不过其时中原藩镇武力仍在,几次南下都被北方军阀给赶回去了,更是留下了皇帝骑骆驼跑路的黑点。
此时的李克用,能召唤到鞑靼、奚、室韦、回鹘、吐谷浑之中的任何一部来援吗?
阴山北面就有鞑靼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大同军以北还有黑车子室韦,有人过来了吗?
云州、蔚州以北的草原上还有奚人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吐谷浑就更不用说了,赫连铎败亡之前,李克用是没法吞并的。
也就见钱眼开的回鹘人可能会替李克用打仗,但这次他们没敢来趟这个浑水。
契丹人的崛起,其实是帮了李克用大忙啊。
草原诸部人心惶惶,要么降服契丹,要么逃走。但李克用若没法吃下大同军,可就接收不到这份红利了。
管他呢,李克用接不了,本帅来接,保护你们不受契丹人的欺负。
“赫连铎的使者在哪?”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就在营中,可要将其带来?”臧都保答道。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问问他可知室韦、鞑靼和奚人的草场在哪,若知晓,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去请各部头人过来会盟。契丹日渐强大,各部苦不堪言,我也看不下去,请他们过来商议下如何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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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一名银枪都士卒栽落马下。
安元信收起角弓,抽出短槊,看了一下远方的战团,恨道:“邵贼从哪找来那么多替死鬼?”
酣战完毕的亲兵浑身浴血,道:“应是回鹘人无疑了。军中有回鹘人,认出了这帮朔方军的杀才。”
河东镇,若论军中蕃人来源,李克用未来之前,当以沙陀第一,昭武九姓第二,回鹘人第三,其他各部要少一些。
李克用来了之后,基本还是这个格局,只不过沙陀和昭武九姓胡人的数量更多,加起来已经超过了其他部族。
此番北上的五将,康君立、安元信、史俨祖上都是昭武九姓出身,后被沙陀收编,李嗣源说不清楚自己的族属,但目前算是沙陀人。就一个李承嗣,河东出身,巢乱后,李克用被短暂任命为忻代观察使时加入的。
河东骑兵大举北上,应该是出乎朔方军预料的。
不过他们的斥候散布得很广,非常机警,远远地就发现了这支从云州北上的部队,没起到突袭的效果。
突袭不成就硬打!邵树德就在北面,看你敢不敢放我们过去!
应该说,河东骑兵确实摸准了银枪都的心理。
汉军北上草原,匈奴人散开驰射,汉军的骑马步兵“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可一旦摸到了大人物甚至是王庭所在地,匈奴人就没法游斗了,只能放弃自己的优势,用短处去拼汉军的长处,如此焉能不败?
我有强弩,你没有。
我有铁箭,你还在用骨箭。
我有铁甲,你连皮甲都没,还是皮裘。
我不用干活,经常训练,你还要为生计忙活。
来和我打!
银枪都是离合之兵,按理来说没有义务正面对抗敌方的冲击骑兵,至少在他们的枪术练好之前没必要。
但王崇确实不敢放人过去,他怕万一。
不过草原骑兵也不是一点肉搏能力都没有。在归顺邵大帅之前,回鹘人就普遍使用马刀、铁骨朵、铁剑、长矛之类的杂七杂八的近战武器,此时长枪用得不顺手,还可以拔出这些副武器作战。
河东骑兵,五米长的马槊也很少,多是两米短马槊,即李存孝那种放在大腿旁边的“髀槊”,此外还有很多人使用铁挝(zhuā)、铁锏、马刀。
放弃五米长马槊,换来了马上开弓的机会,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北魏鼎盛时,军中有四十万会骑马射箭的人,凭此大杀四方,国朝太宗也非常重视“马射”,他的亲兵要考核四次骑射,过关才能入选,因此很多人是舍不得丢掉弓箭的。
银枪都使用在很多人看来“易断”、“劣质”的细长轻便长矛,外加弓箭,试图兼具两者优点,但终究还没练成。
战斗还在继续。
李嗣源一马当先,挥舞着铁挝,挡者披靡。
他身后跟着两匹空跑的战马,坐骑乏了,立刻换到另一匹上面,再行厮杀。
再后面是数百精骑,人人皆着重甲,马槊、长枪连刺,银枪都的轻甲骑兵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绕去,使用夹射战术。
“将那人杀了!”王崇手握长枪,带着三百余名枪术还算合格的银枪都军士,直接迎了上去。
北风咆哮,战马狂奔。
王崇一马当先,找准目标,誓要将这个破坏力巨大的敌将刺杀。
双方的亲兵拼命催马,试图给主将创造机会。
近了……
王崇的长矛异常平稳。枪、槊,他都玩过,从小就玩,早就练过无数遍了。
战马交错,长矛刺出。
李嗣源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一躲,将王崇的长枪夹在腋下,然后挥舞着铁爪子就砸了过去。
王崇也算机敏,没刺中的瞬间就矮身躲到了马腹下面,铁挝从他头皮上空掠过,差一点就被打落马下。
战马交错而过,王崇抽出一把环柄刀,将迎面而来的河东骑兵斩落马下,但心中仍有余悸。
刚被他斩落的河东骑兵用的也是铁挝。河东怎么那么多人喜欢用这种奇怪的兵器?
听闻他们有一员勇将名李存孝者,就喜欢挥舞铁挝陷阵,还有一人名唤周德威,亦喜铁挝。
都他妈是一群怪人!
“嗖!嗖!”两军整体交错过后,各自死伤不少,然后又将兵器插入马鞍旁的套中,纷纷抽出角弓,回身连射,竟是一点不放过杀敌的机会。
安元信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
刚才那人想必是朔方军的骑将了,身手还是可以的。李嗣源这招夺槊之术虽然比不上军中一些精于此道的老手,但也有几分火候的,居然让他凭借着打小练成的精妙骑术躲过去了。
不过这波人应该是朔方军中最精于近战搏杀的骑卒了吧?才三四百人,这可不够!
太阳升起,阳光有些刺眼,安元信正准备继续投入搏杀,眼角似乎瞥到了一丝银甲的反光。
西北边的小土坡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士正在上马。
他们笨拙的身体需要靠两名辅兵协助才能爬上去,然后又接过辅兵抬过来的沉重无比的超长马槊,感受了下平衡点后,紧紧夹在腋下。
鼓声响起,钢铁洪流席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