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三年很快到来了,数万朔方军是在陕州过的年。
早在腊月的时候,征发来的各地夫子就分批放归了。忙活了这么久,让他们到华州一人领一只羊,算是意思意思。
此番出征,夫子、役畜、军士、百姓总共消耗了二百二十多万斛粮豆,缴获不过四十余万,大部分还是由华州、渭北及京兆府部分地区提供,甚至最后一个月,陕虢二州也出了相当一部分。
战争,比的就是谁血厚啊!
发完上元节赏赐后,诸军士气很旺,不过也都有些思乡。
在镇内或邻镇作战没什么,离家不远,可陕虢实在太遥远了,对于家人都在灵州的军士们来说,花两个月时间走两千里地过来,打半年仗,再走两个月回去,一年就过去了。
或许,是时候在关中建立第二个钱粮基地和统治中心了,灵州的人口也即将饱和,确实没多大开发空间了。
当然也可以继续待在灵州,也有办法减少运输人员、物资的成本和时间,即通过黄河水运。
但这需要拿下河中镇,至少拿下一部分,使得朔方十州的兵员、器械、钱粮可以以一个很低的成本运输到陕虢,然后支持东出作战。
毕竟,灵州作为现阶段的统治中心,还是很有价值的。
周围是大片的草原,羌胡众多,将统治中心设在这里,不但能有效震慑羌胡部落,同时还能吸纳、消化他们的丁口,使其成为助力,而不是隐患。
王重盈能答应朔方军借道运输大军和粮草吗?吃过一次亏之后,怕是不会了。
“河源军、积石军一万六千步骑已经返回了吧?”前往硖石县巡查的路上,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应已踏上归程了。丰安军、天德军已开至青海,接替防务。”陈诚答道。
丰安军、天德军的兵力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充,来源是忠顺军。
这支部队已经被邵树德下令撤销番号,因为在进陕虢之后,军中情绪不稳,发生叛乱,遭到镇压。剩下大约四千五百步卒,被全部打散,发往青海,补充到丰安军、天德军之中。
如此一来,钱守素、韩逊二人统带的丰安军便有七千步卒、五百骑卒蔡松阳、杨晟原凤翔大散关镇将二人统带的天德军便有五千五百步卒、一千骑卒。
这两支部队一镇鄯州、一镇廓州,兵力比起两年前是有所减少的,而且战斗力和士气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邵树德迁移过去的不少部落已在青海扎下根来,两相配合之下,应该可以勉强支应。
驻守陇右的振武军也返回了灵州,接替他们的是关开闰、魏博秋二人统带的经略军。
两年一轮戍,苦当然是苦的,但对部队也是种锻炼。天天在灵州蹲着,早晚养废了,战斗力不知能维持几年。
“河源、积石二军未整编过,战斗力很成问题。他们的家人有多少搬去灵州了?”
“回大帅,不算多。此军步卒以山南东道、凤翔、鄜坊、丹延四镇兵为主,家人大多仍居于旧乡。”
“让他们改变行军方向,前来华州。家人若愿搬到华州、渭北的,悉听尊便。孤身出来从军的,亦可在华州、同州安家。”邵树德下令道。
“是。”陈诚应道。回去后,还得与军府走一下流程,确定此事。
朔方军政集团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把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一起了。
如果有二十万军队,算上家人,就是百万人口,全部住在一小块地方,压力实在太大。
但不让军士们经常见到家人也不行。
这个年月的武夫可不好说话,你让他们不爽,他们也会让你不爽。
外镇军的出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节帅们难道不知道把所有军士及其家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好处吗?
非不为,实不能也!
外镇军,军队常年驻扎在外地,军士家属也在驻地附近生活,这个叛乱风险,肯定比住在首府的军队要大很多。
而且他们常年见不到大帅,主将在他们心中的威信很高,拉起部队造反时心理负担也更少。
这时候邵树德倒很羡慕朱全忠了。别看就十七个州的地盘,但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相互离得不算很远,交通也方便,部队可以散居各州,大帅亦可经常见到自己的部队,将叛乱风险压到最低。
从今往后,河源军、积石军就要慢慢变成外镇军的角色了,得盯紧点。
“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军士家属,尽可能安排到胜州。灵州养不了太多人,胜州现在渐渐有了起色,多了这些来自泾原、同州等地的军士家人,应会更上一层楼。灵、胜二州,顺流而下,要不了几天,我亦可经常往来。”
胜州,确实是一块好地方,这几年开发力度也非常大。
如果算上武兴三军军士家人、迁移过来的六谷吐蕃、几年发来的蜀中民户以及河南府移民,目前应有编户之民31000余户、162000余口。只需再有几年夯实根基之举,这就又是一个钱粮基地。
西套平原是塞上江南,前套平原即便有所不如,但也不会差太多的。
一行人边走边谈,很快到了硖石县。
“大帅。”留守硖石的诸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从军已经从潼关一线调到了硖石。
陕虢节度留后李璠“任命”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硖石勾当寨栅使,兼镇遏兵马使。
义从军八千步卒,外加横山党项万余山民,将在硖石一带继续驻防,直到轮换部队前来接替他们。
天雄、天柱、顺义三军也将屯于陕虢,李唐宾任崤函诸关塞制置使,统领全部三万多留守兵马。
各部战损缺额,都教练使衙门将会予以补充。
各州抽调的州兵、招募的羌胡总计一万七千众,整编为镇国军,已经陆续抵达潼关,可接替义从军离去后的防务。
华州兵返归本镇,王卞还能继续当一段时间的华州、潼关都防御守捉使,对他而言也不错。
陕、虢、华三地,已成为灵夏集团的军事重地,且今后会越来越重要,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
参观完草草坚城的关塞、营房之后,与军士们吃了一顿普通的午膳。随后,邵树德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亲兵东出硖石,登上高山,俯瞰着辽阔的河南大地。
这片土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一直是历朝历代的核心腹地。
谁占据这里,就会拥有大量的丁口、财货以及军政人才,天然就具备极大的起步优势。
但劣势也很明显!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敌人,目前是“三战之地”,如果杨行密再控制淮南之地,那么就是四战之地。
但邵树德也不确定杨行密还能不能起来。
历史上他收编了孙儒的部队,战斗力有了质的飞跃。后来朱瑾以及李克用派去支援朱瑾的史、李二将又率七八千步骑南下投奔杨行密,使得他的实力进一步增强。
这简直就是躺赢的典范!
一路败,不停败,败着败着敌人就崩了,自己还收编了很多来自淮西、北方的精锐。
后来与朱全忠的清口之战,直接掘堤灌水淹了庞师古获得大胜,简直就是主角光环。
重来一次,还能有这么多蔡兵、兖兵、晋兵以及极具经验的高素质将领投奔吗?
如果没有,就凭他手下那些虾兵蟹将,似乎很难啊。
该班师了!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河南大地,一定常来。
李杭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顺三年正月尾上赶到了襄州。
山南东道这个藩镇,其实是安史之乱时玄、肃二帝相争的产物。
玄宗幸蜀之后,为了遏制太子肃宗,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以避免肃宗击败安禄山,收复长安、洛阳两京,获得滔天大功,其中就包括以诸皇子分赴各镇,统筹平叛大业。
玄宗,是宁愿帝国分裂,平叛遥遥无期,也要遏制太子的影响力。
肃宗急着收复两京,获取政治方面的优势,为此留下了藩镇遗祸,未必没有对抗太上皇的因素。
父慈子孝,诚如是焉。
永王李璘,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出任江陵大都督,成了山南东道藩镇的肇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的山南东道,已经传到了蔡贼出身的赵德諲的手中。
先帝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着,居然给山南东道赐号忠义军,就像给朱全忠迁爵东平郡王一样,充斥着一股荒诞的味道。
山南东道本辖八州,即襄、房、均、唐、邓、随、郢、复八州,治襄州,赵德諲反正时据有七州复州出外,故如今忠义军辖七州。
七州之地,休养生息数年,兼且清理隐户,如今人口有所回升,四十万有余,五十万不足,大概就这个样子。
李杭抵达襄州外,立刻自报门户,病势沉重的节度使赵德諲大惊,仔细检查了文书印信之后,将他迎进了府中。
“去年东出河南,灵武郡王可真是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啊。”赵德諲坐在火盆前,手微微有些发抖,时不时胸闷气短,咳嗽不已,已是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人。
李杭仔细观察着他,脸色蜡黄,神情恹恹,憔悴不已,但五官、眉宇不错,依稀可看出年轻时也是一勇武豪迈之人。
二子匡凝、匡明侍立于侧,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李杭。
这两人,李杭一看就觉得不太像武人,或者说不是纯粹的武人。
长相眉清目秀,俊逸过人,可说是美男子。但皮肤略显白皙,显然没经受太多风霜雨雪的洗礼,手上老茧不厚,玩弓刀的次数显然不是很多,神色间没有那种亡命搏杀的狠劲,亦有让人下意识服从的气度威严。
这就是两位贵胄公子罢了!
“令公镇襄阳数年,百姓粗安,亦让人佩服。”李杭说道。
赵德諲听后一笑。
这位灵夏使者,一贯如此嚣张么?他人讲起七州之地的民情,都用“大治”来形容,李杭居然只给了个“粗安”的评价。
“折氏与邵氏有翁婿之谊,使者此来,想必是归还均州三县的吧?冯行袭此辈,桀骜无常,军府屡次相召,他都借故不来,折将军讨灭此辈,亦是大善之举,不知何时归还三县之地?”赵德諲突然问道。
“我此类并非为均州之事。”李杭道:“是为保全赵氏一门富贵而来。”
赵德諲闻言不动声色,赵匡凝、赵匡明二人却欲言又止,显然年轻人还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也正常,这年头风气如此,谁会因为你一句话纳头便拜?
“使者何出此言?”赵德諲笑了笑,道:“襄阳雄城,又有唐、邓精兵,何人能动我赵氏富贵?”
“赵侍中何故作不知?汴州朱全忠,兵精粮足,此番在我家主公手下吃了个闷亏,必然要找补回来。朱瑄、朱瑾兄弟,力不能支,时溥境况更差,旦夕破灭。待扫平此三镇,赵侍中可得安寝?”
“便如使者所言,灵武郡王远在朔方,而东平郡王近在咫尺,如何抉择,似乎不难。中原腹心之地,地大物博,人烟辐辏,万业生发,勃勃生机,又岂是边鄙苦寒之地可比?便是一时小挫,日后自能卷土重来,使者这么说怕是不妥当吧?”说罢,赵德諲感觉有些无力,便靠在了胡床背上,赵匡凝给他掖了掖毯子,非常细心。
“然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义成节度使安师儒为其所执,暴病而亡。蔡州将献宗权,降全忠,全忠假意优待,后夺其权,今又杀之。如此心狠手辣之辈,可能投之?”李杭列举了两件事例,侃侃而谈:“吾主素来宽厚待人,便是阶下之囚,亦放归其家,令安生业,勿要忧心。便是赵侍中英明神武,不惧全忠,焉能不为子孙谋?”
“使者便是雄辩无双,而今却占着我忠义军之属州,很难让人信服。不如先归还均州,再谈其他。”赵德諲沉默了一会,又道:“得了均州,复望襄州,全忠乃天边之祸,宗本却是肘腋之患。不能还均州,使者说这么多又有何用?不如回转,请灵武郡王示人以诚,取信于我,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