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长安,繁华依旧。尤其是在关东财货转运进来之后。
渭桥仓转运院之外,从陕州运货过来的周四郎骂骂咧咧:“天天打,月月打,到处都是武夫,老子明年不送货过来了。”
“周四被吓坏了。”有人哄笑:“谁愿意来呢?河北几个藩镇,如今也就两个愿意上供了。河南就宣武、淄青、宣义、佑国、奉国还在上供,再打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借故停了。”
“停了也好。陕州转运院趁早关门,免了咱们的徭役。”
“你想得倒挺美。届时多半把你送到硖石建堡寨,累死你。”
“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越来越没人当回事。”
夫子们在唾骂,不想来,但各地士子还在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长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去年就来了,一直在四处行卷,游园聚会。
行卷是为了获得高官大佬的青睐。
国朝考试,一般是礼部侍郎主持,有时候考试前的最佳行卷对象便是他。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直接这么做,便是这么做了,诗集多半也会被退回来。再激烈点的,直接扔在门外。
你得懂得迂回!
游园聚会也很重要。这是造势的重要一步,你说你诗写得好,苦于无人识得,那就去参加各种聚会啊。吟诗作赋,只要质量过硬,多半能一炮而红。而名气大了,说不定就会传到哪位权贵的耳朵里。
再者,一些高官显贵也经常参加士人间的聚会,如果能趁机结识,那就再好不过了,省了很多事。
考试之前写个百八十首诗,然后挑选出一些精品,找机会行卷大佬,不会这招的,多半一辈子考不上。
“听闻杜相刚从汴州回来,途径同州,收了一堆卷子。”酒肆之中,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道。
在这里的,基本都是苦无门路行卷的士子。他们在地方上或许有点关系,能通过解试,但到了京城,实在无能为力,因此一个个牢骚满腹。
他们也不是真没才学,事实上州县考试没那么容易通过,肯定都苦读了多年,然后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兴冲冲地跑到长安来考进士。
有的人甚至还在藩镇幕府内干了不短的年头。家中小有积蓄之后,便带着钱财奔赴长安,一圆心中的进士梦。
藩镇幕职,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只有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匡扶天下,才是这些读书人的梦想。
“为何是在同州收卷子?”有人不解了,问道。
“听闻是灵武郡王邵树德转交给他的。有人给邵太傅行卷,他看完觉得文采斐然,于是交给杜相,杜相也觉得好,多半要给刘侍郎看了。”
“邵树德一介武夫,懂什么诗赋?这么多年了,也没听闻他有什么诗名。这哪是行卷,是投效吧?”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懊悔,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条门路呢?
邵太傅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收复河陇陷蕃失地,讨伐田令孜、杨复恭这等祸国权宦,前年还派人大破泾师,解了长安被乱兵薄城的危难,在士人中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
不过再懊悔,怕是也来不及了,还有不到十天就考试了,根本来不及赶到同州再返回长安。
若早些想到此节,多写几首鼓吹邵太傅赫赫战功的马屁诗,说不定就被看上了,高中有望。
“听京中传言,杜相已经失势,他递过去的卷子,刘侍郎肯接?”又有人问道。
“怕是不接也得接,杜相只肖说这是灵武郡王转交的,刘侍郎就不敢说什么。”
刘侍郎就是刘崇望,曾经作为行营判官的身份跟随张濬一起西征。大败而回之后,被打发去监修国史。不过他兄长崇龟当了宰相,于是很快又起来,高升礼部侍郎,主持大顺三年三月下旬的科考。
“灵武郡王率军东出,连破朱全忠,应是天下第一强镇了,他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刘侍郎但凡还想继续干下去,就不得不屈服。递过来的卷子,全中多半不可能,但挑一些中了却有极大可能。”
“当真连破朱全忠?”
“这还能有假?”
“河南兵还是能打的,说天下第一强军并不过分,邵太傅如何能赢?”
河南,那可真是多灾多难!
远的不提,光最近十余年,黄巢、秦宗权等贼人反复祸害,百姓被逼结寨自保,民间武风极盛,生生将一个人文荟萃之地变成了满是好勇斗狠之辈的地方。
天下诸镇,就没人不想去河南募兵的,就连邵太傅都募了不止一次,很显然比他的朔方之民更善战。
“如何赢不重要,而今陕虢镇确实已向他输诚,朱全忠多半是真败了。”
“关中诸镇,多半已操于其手,未来若出点事,何人能救?”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闻者无不沉默。
一些人义愤填膺,一些人欲言又止,还有些人若有所思,或许,现在去杜让能府上行卷还来得及?
挑一些得意的诗作和文章,找巧儿裱糊装订一下,递到杜相府上?平时或无可能,但杜相此时明显是在为灵武郡王遴选人才,这便是机会了。
当年韩退之找郑余庆行卷,用的便是这招。
士子们再议论纷纷,此时杜府之内,则又是另一番风景。
“朱全忠似忠实奸,邵树德野心勃勃,此二人相斗,朝廷财计无以为继,如之奈何。”担任户部侍郎的杜弘徽也来了,一见面就叹苦,谁让他正管着钱粮呢。
杜让能仍然沉默不语。
“大兄?”杜弘徽话说了一箩筐,见兄长仍然不回话,有些诧异,便问道。
“三郎,为兄很可能就要被罢相了。”良久之后,杜让能叹了口气,说道。
“可是韦昭度要回京?”杜弘徽想了想后,问道。
韦昭度是西川节度使,但率数万大军围攻成都,迁延时日,始终不果,同时与东川节度使朱玫不睦。朱玫扬言,若要调东川兵助攻成都,须得让韦昭度去职方可。
朱玫的话分量很重,因为他已经快要攻灭遂州镇了,在剑南诸路大军中实力可排第一。
邛南节度使西门文通掩有四州之地,最近开始向东扩张,袭破眉、嘉二州,并与龙剑节度使赵俭在彭州一带展开争夺,此二人实力分排二、三位。
神策将李鋋、满存二人分据汉、简等地,实力衰弱,不值一提。
圣人已经同意韦昭度回京,虽然目前才刚刚离开成都,但重回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考虑到数月前户部尚书郑延昌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为朝廷解决财计难题,这下朝中便已有刘、崔、郑、杜四位宰相了,若韦昭度回京,肯定要走一人,而这个人大概率是杜让能。
“就是韦昭度回京任相一事。”杜让能长叹一口气,有些凄凉地说道:“本欲为朝廷效力,为圣人尽忠,奈何,奈何!”
几位时宰,滑州刘崇龟,为人不错,书画双绝,诗赋一道上也颇有造诣,而且为人精明,从政经验丰富。但或许是太精明了,感觉他最近就是在混日子,不肯出力,或许想出力也无处使,于是干脆明哲保身了。
时不时出席文坛聚会,潇洒自在。
贝州崔昭纬,心术不正,权欲极重,兼且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时常令杜让能感到心惊。偏偏圣人还对他十分信任,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郑州郑延昌,圣人提拔他就是为了解决财政难题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杜让能对此不是很乐观。今年又少了几个藩镇上供,可以想象,以后会越来越少,判三司、判度支就是火坑,谁进去都要短寿好几年。
“大兄,若朝中做得不顺心,不如学徐俞之,出镇外藩。”杜弘徽建议道。
“何处可之?”
“岭南西道或可。”杜弘徽答道。
去年朝廷下旨,令武威军节度使原湖南观察使周岳移镇岭南西道,但周岳并未到镇,仍留在潭州。
邵州刺史邓处讷、朗州刺史雷满暗中结盟,共同对付周岳,他应是到不了任了。那么不妨让朝廷重新任命邕帅,这或许是个机会。
“便没有其他方镇了吗?”杜让能面无表情地问道。
杜弘徽一怔,兄长精明强干,怎会问出这种话?
“夔峡李侃,一人身兼二镇,颇为不妥,或可得其一出镇为帅。然此辈是个什么性情,想必大兄也清楚,弟不建议兄长前去。”
“武昌军杜洪,与襄阳赵德諲有隙,又暗助朗州蛮人雷满,李侃深恨之,欲发兵讨之,不妨召其入朝为官,或会答应。然兵荒马乱之地,非好去处。”
“江西有钟传作乱,弟亦不建议兄长去。”
“福建观察使陈岩病逝,岩之妻弟、都将范晖自封留后,与泉州刺史王审潮相争。”
“浙东,罢了。”
杜弘徽说了一大堆,意思很明显。前两年朝廷还可任命南方诸多藩镇的节度使,也能收取赋税,但现在好像不太能任命节度使了,只能收税。再过些年,怕是税也收不到了。
岭南东、西二道,黔中,此三镇大概是如今仅有的能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的藩镇了,舍此之外竟无他处可去。
其实北方也有一个,那就是武宁镇。
朱全忠又上表朝廷,请时溥移镇。时溥应是胆寒了,想着留在徐州是死路一条,家族不保,也不想移镇了,因为没啥好去处,还不如入朝为官。
朝廷答应了时溥入朝的请求。
但事到临头,时溥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朱全忠这人狡诈无情,毫无信义可言,一旦离了徐州,搞不好要被朱全忠杀了,于是决定留在徐州顽抗到底。
朱全忠估计也有些郁闷。名声竟然还有这个作用?
“出镇凉州如何?”杜让能突然问道。
杜弘徽先是一愣,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想到最近兄长在同州停留,收了一堆卷子的事情,似有所悟。
此举,莫不是在提前储备幕府班底?
“兄长有此念多久了?”
“不久,就在韦昭度回京消息传来之时。”杜让能摇了摇头,道:“事不可为,如之奈何,不如避祸而去。”
“邵树德野心极大”杜弘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京兆杜氏,数百年郡望,不能毁在我手上。”杜让能道:“方今天下,邵、朱、李三氏,实力最强。全忠居四战之地,克用局促晋阳,唯树德按剑关中,一扫群雄,数败全忠,虎视中原,形势可谓最佳。”
多的话也不用多说了。
京兆杜氏,两汉时有杜周、杜畿,晋时有杜预,国朝有上了凌烟阁的杜如晦,共出了九位宰相,文坛上还有杜甫、杜牧,可谓英杰荟萃。
值此鼎革之际,若不能有所作为,怕是要沉沦数百年,这是难以承受的。
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
当然杜氏也不可能全下注在邵树德身上。就像萧氏,也有人在辅佐全忠,甚至还看好过王重荣,萧遘本人又出任陇右节度使,为树德效力。
杜氏也有别的支脉,如何选择是他们的事情,与主脉无干,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等春闱结束,礼部春榜放出后再说吧。”杜让能最后说道:“为兄看中了一些人才,若能带去凉州,能轻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