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起身到了外间,与折宗本密谈。
裴随使自称不干涉军务,但折宗本还是想找他谈谈,裴远也同意了。
他知道,有些话不是讲给他听的,而是讲给他背后的人听。
“按照之前收到的消息,朱友裕、丁会二人率军沿汴水班师,回了宋州。庞师古督汴军及降兵五万余人继续围攻徐州。朱、丁二部,接近四万之众,如果在汴、宋休整一段时间,便可加入其它战场,比如王重师、贺德伦所在的曹州,那边应有两万人。汴州,应该还有三四万人,如果全数派过去,便有接近十万衙军,此皆能征善战之劲旅,再临时征发州县土团,凑个十五万人都不在话下,朱瑄、朱瑾如何支持得住。”折宗本先谈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而这也是他们匆忙发起南线攻势的直接原因。
“朱全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派出去。”裴远说道。
之前派大将张慎思至王屋、齐子岭整修关隘,很快便退回去了,可见朱全忠也不敢一点预备队都不留,至少三四万能打的衙军是要留在汴州左近,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也够了,十万大军压过去,攻濮州,朱瑾是救还是不救呢?”折宗本说道:“现在李克用陷于河北,河阳方向压力大减。杨行密刚刚讨平庐州蔡俦,倪州舒章还在顽抗。听闻歙州又叛,他也焦头烂额,四处平乱,如何能给全忠施加压力?”
原本是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的,但打着打着,发现夏军自己成了抗朱主力。虽然很操蛋,但按照各方实力来说,没毛病。
时溥本来就是死狗一只,若不是朱全忠想彻底打死他,他连吸引两万汴军的资格都没有。
朱瑄、朱瑾哥俩,最近攻下了王师范的齐州,算是缓了一口气。正常来说,吸引个三四万人问题不大。如果朱全忠想干死他俩,那就真的得派十万大军,不然效率太低,旷日持久,还不如狠下心来一波猛的,一劳永逸。
现在关键是不能让二朱完蛋,另外王师范也得发动起来,这人脑袋有点不清楚,拒绝了封渭的拉拢,还管不住嘴,说邵树德坏话,看样子有点困难。
“所以,在这个当口,唯有我军自己扛起大任,猛攻汝、许、蔡,逼迫朱友裕、丁会南下,不让他们去攻朱瑄或朱瑾。”折宗本说道:“但在老夫看来,即便丁会来了,二朱的形势仍然堪忧,因为时溥坚持不了多久了。徐镇一旦沦陷,庞师古部又腾出手了,一样可以攻兖、郓。这支部队,要不要吸引过来?”
裴远听了有些心惊。
葛从周、谢彦章、杨师厚三人,本就有忠武、蔡州二镇衙军一两万人,如果将丁会、庞师古再吸引来,瞬间多了七万汴军,再算上临时征发的州县兵、土团兵,岂不是十余万人,唐邓随顶得住?
“贼势汹汹,可有把握?”裴远问道。
“没有把握也要打。”折宗本的态度很坚决,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只听他道:“把汴军吸引过来,便已经赢了。河南水运四通八达,汴军调来调去,确实花费没那么多,但浪费了攻灭二朱的良机,本就是一大胜利。攻蔡州,朱全忠只会觉得是个麻烦,但攻汝州,一旦取得突破,却能打痛朱全忠。”
裴远暗暗琢磨这句话。
如果说关中是一个大四塞之地,那么洛阳所在的伊洛盆地就是一个小四塞之地。
西面是新安县,作用相当于古代的函谷关,当洛阳西入关中之孔道。
东面是旋门关,在成皋,即虎牢关道之西端,当洛阳东通黄河平原之孔道。
东北是盟津,为北通河东高原及河北平原之要津。
在南面,还有洛南三关,即伊阙、太谷、轘n辕。
汝州,不但是伊阙道南出之枢纽,且西北数十里可入太谷关道,北偏东百余里可至登封县,经轘辕关入伊洛盆地。
这个地方就是洛南三关的总道口。加之境内山川阻深,为洛阳南方的天然屏障。
丧乱以后,朝廷任命的东都留守,一般都会带上汝州防御使的兼职,或者给配个汝州防御使下属,可见汝州对于洛阳的重要性。
不打汝州,洛阳不会感到痛。
“令公既然这么说,某也不会说什么。大帅有言在先,南线之军务,尽付于令公之手,可一言决之。”裴远这话就相当于支持了。
“既如此,我便整军北上,攻叶县,与汴军碰上一碰。”折宗本的脸上展开了笑容,老褶子都撑开了。
“东路军,我也准备加强一下。均、房二州,招募了一批蛮獠兵,不太会打仗,但勇气可嘉,已得三千人,正在小江口整训,由金帅李延龄之子、房州刺史李进统领。我打算令其乘船至襄阳,然后东进随州,过平靖关,支援申州。”折宗本说道:“那一线,守住平靖关就有功,若能守住申州,还能袭扰蔡州,则有大功。”
……
东路军的捷报同样传到了西路,此时他们已入三鸦谷的第二鸦,即鲁阳关城外,刚刚抵达鲁阳关水南流,搭起桥梁,设寨立营。
如果说宛叶走廊是主干道的话,那么三鸦谷路就是小路了,且因为一件逸事,非常有名:刘秀跑路,一度迷失,靠三鸦引路,遂出。
向城县北十里有百重山,此为第一鸦路口,原邓州军立有营寨。
又北数十里有分岭山,是一条分水岭,为第二鸦路口,筑有鲁阳关,属汝州鲁山县,是汝、邓二州的分界线。
鲁阳关东北五十里有三鸦镇,后周北周所筑,以御高齐,又名平高城。
这天傍晚,得到东路军突破消息的王遇心情烦闷,于是亲自带人前出侦察。
鲁阳关的地势不高,处于一条裂谷中间,但两侧都有山,即“连山插汉,秀木干云”。
“这么重要的山上都不派兵立寨……”王遇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道:“之前商路通的时候,有商徒密报,鲁阳关内不过千余兵,如今就算有所加强,至多两千人。葛从周最大的困难,大概就是能战的兵少,面对折帅压过去的主力,他也没办法,只能分个主次。”
王遇的侄子王德谦素有勇名,如今在王遇身边当亲将,这次也跟着过来了。
此时只听他说道:“军使,方才有斥候来报,山上有小路通往关北。还发现了一个石室,明显人工开凿过。文吏元沔说此乃阴丽华曾经用过的浴室。”
“哦?”王遇笑了,又仔细问了问,这才明白。
三鸦路第一鸦百重山南边有一座已荒废的城池,曰皇后城。相传刘秀跑路去河北时,曾将阴丽华送往老家,皇后城就是她当时的住所那会显然不是这个名字。
史载阴丽华住在淯阳一带。这座山叫分岭山,分的是鲁阳关水南北二流,最后注入淯水今白河,应当没错了。
“元沔那老不羞,说那浴室还是刘秀幸阴丽华的地方。”王德谦嘿嘿一笑,又低声说道。
王遇也笑了,笑容非常猥琐。
“走吧,下山回营。”王遇低声吩咐道。
随着他的命令,一行人小心隐藏行迹,悄悄下了山。
回到营中之后,王遇反复询问了三位不同的斥候,他们都走过那条路,确认可以通到关后的鲁阳关北流处。
“王副将!”王遇在案几后正襟危坐,道:“你领两营兵,今夜悄悄走小路绕道关北,埋伏起来,等待命令。”
“遵命。”王德谦应道。
王遇想了想,又走到王德谦身边,小声吩咐了几句,方才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道:“此战,就看你的了。王家儿郎,可不兴让我失望。”
与王德谦交代完毕后,王遇又吩咐辅兵及随军夫子、匠人,砍伐大木,连夜打制攻城器具,他要大举攻城。
十一月初三,正在匠营内巡视的王遇接到消息,王德谦所领千人已抵达鲁阳关北流附近一处山林间,开始秘密打制器械。
走山路,当然不可能携带许多补给,五日干粮已是极限。
王遇算了算时间,下令道:“明日攻城。”
初四一大早,定远军数千战兵鱼贯出营,在关前列阵。
打头阵的是充当夫子的来自内乡和穰县的土团兵,一共千人。
战鼓“咚咚”响起,土团兵前排手持大盾、步弓和长枪,后面数百人扛着土袋,快步上前。
关城下有城隍及羊马墙,数百守军列戍,此时见夏军攻来,不待军官下令,当场就有三三两两的箭矢飞出。
“哈哈!贼兵易与。”王遇乐了。
因为心情紧张而提前射箭,这是新兵才会犯的错误。鲁阳关守卒,八成是州县兵和土团兵了,没有错!
内乡二县的土团兵很快顶着箭雨,冲到了壕沟前。
大盾上瞬间长了一层白毛,盾手几乎被射得要往后退。
夫子扛着麻袋疯狂前冲,毫不停顿。
羊马墙后、关城上箭雨如注,不断有人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鼓声。
“啊!”第一波夫子冲到了壕沟前,土袋如雨点般落下。
“继续冲!”大阵侧方,一名军官挥手下令。
千余名夫子扛起麻袋接着上。有人大声吼叫着给自己壮胆,有人脸上全是泪水,有人狰狞凶狠,有人干脆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汹涌的人潮如海浪般拍击到壕沟前,土袋不断被抛入沟内,付出的代价满是满地横躺着的夫子尸体。
“虎豹都,上!”
“杀!杀!杀!”一千重甲武士越众而出,前排手持刀盾,后排拄着长槊,在简单的动员之后,小步快跑,杀向了敌军的羊马墙。
而此时的鲁阳关后,王德谦所率军士还在休息。
还不到他们出击的时候。关前不给敌军施加足够的压力,不让他们精神紧张,关后如何能有机会。
玩花巧,也是要讲究时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