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夜大雪
将入夜,皇城根底下已然紧挨着停了许多家的马车,有的华丽贵气,连扶手都度了一层金,而有的则年久失修,木头外面的一层皮已然脱落了。
谢明依把着马车前面的扶手,另一只手搭在容羲的肩上,双手一撑,轻松跳下了马车,然而脚底一滑,又险些摔倒了,还好有人及时在谢明依身后扶了一把。
容羲看了看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吓,却并未做声。
“多谢侯爷出手相救,这冰天雪地里,若是摔了一跤,怕是今夜明依的日子便难熬了。”谢明依笑着道,眼底却有着阴郁之色。
只因为今日那人身边多出了一人。
若她不曾猜错,此人便是云初夏。
苏衍未过门的妻子。
只是到底画像是画像,非名家难以勾勒出其人之形,云初夏本人远比那张画像上更加脱俗。
彼时苏衍的手还搭在谢明依的腰间,因着将入夜,还有密密麻麻落在人肩上的白雪,几乎每位下了车的朝臣家眷便脚步匆匆的朝着皇城的门口走了去,并无人关注这边角落里的动静。
但是,那些都是其它人。
“咳咳。”一声清咳来自不远处的苏同鹤,唤醒了沉醉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两个人,苏衍回过神,这才将手抽回。
“客气,举手之劳,谢大人乃国之栋梁,保重身体最为要紧。”
终究啊,他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释怀。然而,他却可以做到周全。
周全的问候了一声身旁的云初夏,刚要走却又转过身对谢明依介绍着,
“这位是杭州知府的千金,云初夏,我未过门的妻子。初夏,这位是户部尚书,谢明依,谢大人。”
“谢大人。”初夏微微屈膝一礼,身上的蓝色披风也随之浮动,在这冰天雪地里却将这女子的神韵衬托的淋漓尽致。
谢明依正关注着由着方妈妈扶着走过来的谢母和凤绾二人,然而眼角的余光里始终存在着这位未来的“定北侯夫人”的身影。
苏衍的话音落在她的耳朵里,只觉得有个位置酸酸的。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带微笑的道了一声,
“恭喜侯爷,大婚之日明依定上门讨一杯喜酒喝。还望侯爷莫要吝啬。”
呵,呵呵。
她都要喝自己的喜酒了,他又怎么会吝啬呢?
苏衍笑着,笑得苦涩,仗着黑夜他看着对面的人,眼中有千百句想要问询她的话,最终都化作了一句,
“那是自然。”
说罢苏衍伴着云初夏离开,从谢明依的角度看去,两个人一左一右,一玄一蓝,全然就是一对天生的璧人。
“明儿,该走了。”
母亲已然走到了自己身边,谢明依回过神看着面色红润的母亲,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最让谢明依高兴的,莫过于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转,在徐家的照料下,如今已然大好了。
“是,母亲小心脚下,一会儿进了皇城里会有专门为官员家眷备下的软轿,如此,也可省力了许多。”
谢家的两个子女一左一右的扶着母亲向皇城门口走去。
白雪落在男子玄色披风的肩上,晶莹剔透,女子伸手轻轻拭去,然而转瞬间又偷偷的落下。
“侯爷。”宫里的内侍拦下了还要往里面走的苏衍,云初夏轻轻扯了扯苏衍的衣角,后者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内侍问道,
“怎么?”
“侯爷,宫里为朝臣官眷准备的软轿已然备好了,请姑娘上轿。”
内侍这么一说,苏衍才注意到两边停着一排排的轿子,轿子两边皆是作为轿夫而低着头不敢窥视贵人的内侍。
“去吧。”苏衍回身对身旁的云初夏说道。
后者弯唇一笑,随着内侍走到了软轿旁边,贴身的丫鬟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了上去。
“浩然,你方才在想些什么?今夜非同寻常,切莫再要同方才一般冒失了。”苏同鹤从身后走了过来适时的提醒道。
苏衍应了声,一转身的功夫,眼角的余光里正好瞥到了那人谦恭的将其母亲扶到轿边的一幕。
苏衍刚要收回目光,适逢谢母坐进了软件里,谢明依抬眼的功夫,二人的目光纠缠到了一起。
即便隔着百步的黑夜和缤纷的落雪,苏衍依旧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人目光中的一丝孤寂。
是的,即便她隐藏的再好。
然而下一瞬,谢明依便收回了目光,独自一人行走在人流之中。
作为官家的小姐,是可以带侍女进殿的。
云初夏坐在软件中将二人之间的交流看在眼里,放下又是一阵浅笑。
“小姐,侯爷明明……”跟随她多年的丫鬟明英有些气不过,被云初夏打断了,
“这里是皇宫,明英,不要让别人说,云家没有规矩。”
“是。”明英撇了撇嘴,气呼呼的却依旧不敢违背自家小姐的吩咐,更重要的是云家的脸面。
要知道,即便云家的官职再小,可是在杭州城里,乃至整个江浙,云知府的清名却是无人不知的。
可正是因为苏家的上门提亲,让老爷连拒绝都不敢,却又不想将女儿远嫁高攀。
最后还是小姐先点了头,老爷才答应了这门婚事。
所以明英不喜欢苏家,不喜欢长安,更不喜欢这长安城里的谢明依。
蠢笨如她,也看出了那人同小姐眉宇间的相似,看出了苏侯对那人的情谊。
而聪慧如小姐,又怎么会不知呢?
明英心中懊悔,小姐本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不宽解不说,还差点添了乱子,如此一来也谨慎了不少。
云初夏哪里知道自己这个小丫鬟心里想的这么东西,她只是坐在摇晃的软轿里回忆着方才那一刹那的目光对接。
站在她的角度,无论是苏衍下车时手疾眼快的相扶,亦或是那人敬而远之的疏离,都不过是来自对对方的在意。
只不过,一个向前,一个向后,便注定无法走到一起。
倒是有些可惜了。
云初夏扯了扯唇角,竟不知是在为那二人有缘无份,还是为自己,有份无缘。
从她见到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今生很难成为那人此生的唯一。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家人可以因此而一世平安,而自己也可一世享不尽的荣华。
只有痴人才会向往那话本子里的爱情。
舒妃就是这样一个痴人。
作为如今宫中封号最高的嫔妃,舒妃是同皇帝一同上殿的。
皇帝着着黄色的龙袍牵着美人的手从众人中间走过,接受着众嫔妃,朝臣及其家眷的叩拜大礼。
唯有太后端坐在桌案前,笑看着这一对璧人走来。
浅粉色的衣角从谢明依的眼前经过,那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那人心中的喜悦。
曾经的宁美人,现在的舒妃,然而从始至终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人的真心相待。
幸运的是,她得到了。
“平身。”
一直到皇帝同舒妃走到了大殿的主位,二人同坐在主位之上,众人看在眼里,心中纷纷有了计较。
“子墨,瞧见没有?”身边的刑筠轻声说道。
瞧见什么?
自然是舒妃的位置。
不知怎的,谢明依突然间想起了死去的苏苓儿。
她对自己可谓是穷尽了心思,即便是死也不忘将自己拖下泥潭,可到头来,却为她人做了嫁衣。
倘若苏苓看到这一幕,心中又会是作何感想?
谢明依看了眼不远处的苏家父子,即便再有不悦,可那位置不可能永远空着。
真不知道苏同鹤会不会后悔,将自己的女儿送进皇宫里。
“众位朝臣皆是我燕朝的功臣,燕朝有如今兴盛之象离不开我燕朝臣民的协作,朕敬各位爱卿一杯。”
沉稳有力的声音,掷地有声。皇帝举起酒杯的那一刹那,很多人都有一种恍惚。
仿佛曾经那个主宰天下的明主再一次回到了他们眼前。
即便是苏同鹤,也不禁一怔。
皇帝的声音方才落下,众人已经齐齐的举起桌案上的酒樽,高声朗道,
“仰天子之徳,敬陛下,敬大燕。”
一声声放下酒樽的声音错落有致,皇帝为整个夜宴打开了一个极好的开端。
“开宴吧。”皇帝吩咐着身边的陆盛春,后者应着,紧接着便听一声高喝,“开宴”
那尖锐的声音此刻却朗出了一阵绵转悠扬,让人忘却了那声音中的不和谐。
继而伴随着这一阵琴音,一群美貌动人舞姬自殿外有序的进了来,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圆,将那最闪耀的女子如众星捧月一般的围在了中央。
身穿红衣的舞姬伴随着琴音在大殿中央偏偏起舞,柔软的腰肢,美丽的面庞,谢明依再一次听到了来自众人的惊叹之音。
自然大多都是来自于自己这边。
这还是顾及着皇帝和对面有自家的夫人们在场,如若不然怕是已然另一副面孔。
谢明依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戏码每年都会上演。
她已然习惯了,而对面的夫人们也习惯了,虽然气闷,但是却不担心。
因为这位美人,是为皇帝准备的,即便皇帝未曾临幸,也轮不到他们身上。
因为,从进宫的那一刻开始,她们便注定是皇帝的女人。除非皇帝亲口赐婚,如果不然只能等到年满放出宫的那一天。
“对了,安德鲁,你们原来的那个国家也有这样的歌舞吗?”
谢明依听到隔着一个桌子的地方有人在问。
而听到声音的不止她一个,还有身边的其它人,离得近的几个人纷纷望了过去,即便是谢明依也好奇起来。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情充满了好奇。
“我不曾见过,但是我的父亲曾说,燕朝的艺术是最好的。”
安德鲁说着,身边的人都很高兴,这其中自然有身为燕朝人的优越感,也有真心的喜悦。
诚然,燕朝的文明是承继了这片土地几千年的,雕梁画栋,能人巧匠,诗词歌赋,文化传说都是无与伦比的丰富和浪漫。
身为燕朝人,如何能不自豪,不骄傲?
今天,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日子。
人群之中,安德鲁朝着谢明依的方向点了点头,后者点头淡笑着,隔的不算近的两个人也算是打了招呼。
歌舞仍在继续,可是当谢明依打算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小酌之时,她终于听出了这琴音的不同。
这是她曾经在刑部的竹林外听到的。
九郎。
谢明依的手停顿在酒樽的把手上,目光却随着那琴音寻了去。
果然,是一身青衫上面落着几片竹叶的慕容九。
隔着人群之中,慕容九抬起头,望着她的方向同样置之一笑。
席间,任谁都看的出舒妃的眼睛里都是皇帝,而那目光中是全然不掩饰的仰慕和爱意。
或许作为皇帝,这样炙热的爱情对于他而言并不会给予过多的回应,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君王,也需要他的女人全心全意仰望的姿态。
同样的,他也会在自己的领域中给予回馈。
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皇帝是令大多数人羡慕的。
因为他有舒妃。
即便是宁国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小女儿会爱上一位君王。
这究竟是一种幸运,亦或是不幸?
然而此刻的舒妃是幸福的,眉眼之中流露的温柔和幸福更是令人艳羡的。
恰恰是因为,她从未想过回报,而那人却意料之外的给了她这一切的尊荣。
舒妃,有喜了。
就在腊月二十九的午后发现的。
皇帝龙颜大悦,赏了舒妃殿里所有负责伺候的人。
而太后对于新生命的即将到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
然而,这却并不耽误她作为一个祖母对一群们的教导。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各怀心思,但是每一个人都在为身为大燕的臣民而骄傲自豪。
而这自豪的来源,同一个人是不可分割的。
苏衍。
云初夏和谢凤绾坐到了一起,也不知道这位置是怎么安排的。
但是两个人素不相识,却又互相探知的人,就这样成了最近的人。
因着云初夏的身份,倒是不讨好官家的千金小姐们,但是对于她们的母亲,这却是一个可以拉拢未来定北侯夫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