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看着李白麟那张生得姣好却又不失英气的面容,无须藏拙扮丑,撤去了所有的伪装之后,李白麟的脸上仍然有着一抹苍白,但已经与以前那副世人盛传的“酒色之徒”形象,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面容上,因常年思虑而气血不好,眉宇间带着隐约可见的骄傲和高人一等的确如此,若是生来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应该生出众生平等的念头来。
但是现在,只论现在。
他并没有比宁奕高出一头。
李白麟不带丝毫语气色彩,所问宁奕的那个问题,宁奕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没有说“是”或者“不是”。
宁奕只是平淡说了两个字。
“不敢。”
不敢并不意味着不能,而事实上宁奕站在青山山下,站在李白麟的对面,就意味着这一件“不敢”的事情,他就这么去做了。
李白麟神情之中并没有任何的轻蔑和低视,而是缓缓聚出一抹凝重。
他与宁奕的两次交锋,都没有占到便宜。
他本不想再生事端。
而事到如今,他想要吞下书院这块东境西境都“垂涎欲滴”的肥肉,宁奕竟然也要站出来,告诉自己,他不答应。
能在天都活下来的,没有人是傻子。
没有人不知道,“大隋三皇子”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背后的西境,又意味着什么,他李白麟已经将空出来的三司职位,一半都握在了手上。
那么宁奕敢跳出来
李白麟沉声道:“凭什么?”
宁奕凭什么?三座书院的事情,要继续追究或者不追究,凭什么取决于他?
宁奕仍然没有回答李白麟的问题。
站在青山下的少年,有些沉默木讷起来,宁奕可以不同意,白鹿洞书院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不同意,但是又有什么人?就算是苏幕遮的表态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是徒劳而无功的。
宁奕在思考。
这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自己站出来了,事已至此,他要怎么做?拎着刀把应天府府主杀了?还是把书院的香火断绝了?他什么都做不到。
但此时此刻,宁奕并不在思考这根问题。
而是另外一个问题。
天都里的风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的?
这个忽然飘入脑海里的问题答案宁奕并不知道。
但从他看到李白麟出现在青山府邸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一点,书院的斗争是必然的结果,恐怕从红符街的那一天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么真正的起因是什么呢?
是青君得罪了陈懿吗?
是自己在红符街递出的那一剑吗?
是管青屏去了那家牛肉锅子的老店铺,与自己相见吗?
不,这些都太小了,小的像是一阵微风,但是吹动了蝴蝶的走向。
或许苏牧说得对,布儒的入狱,是因为他触犯了两位皇子的禁忌,于是他便失去了所有,想要推倒应天府。
那么两位皇子,是最大的原因吗?
似乎是的但其实并不是。
到了这里,答案便已经
出现。
这座皇城里,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取决于一个人,也只取决于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态度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书院要作为两位皇子之间争夺的物品,谁先到谁先得。
但是二皇子迟迟未来。
在僵持的时间里,李白麟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目光不再放在宁奕的身上,而是放到了一个略远的地方。
他抿起嘴唇,原本就有一些苍白的面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三司人员的填充,太过顺利。
权力高层的交替,太过顺利。
书院斗争的结局正如自己所料,三座书院沦为鱼肉,东西两境显然就是刀俎。一切的进展都比自己想象中要完美,未来大隋庙堂的斗争画卷已经拉开,让李白麟不由自主沉浸在这种顺利的推进感中,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他忘记了。
自己的父亲还有第二道诏令。
远方的大地,传来了轻微的震颤,青山府邸里的三座书院,苏幕遮和水月,各方人马的目光,都随着李白麟的目光,一起望向了那个方向。
那是天都皇城的方向。
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马蹄声音踏地而来,所来之人,身影驳杂,有道宗、灵山的执法者,也有皇宫内等候已久,未在这场斗争中被波及的三司大人物,他们的身前,是一位佝偻身子俯在马背之上,亲自驱驾前行的老宦官。
老宦官的面容,在远方地平线外,只是懒散漠然,他缓慢驱着马匹,等到能够看清青山府邸,他以干枯五指揉了揉面颊,换上了一副欣喜笑脸,开始大力挥动马鞭,于是身后那些大人物的车厢也跟着加快速度。
李白麟的面色有些僵硬。
他看到了一节熟悉的车厢。
车厢的外壁刻着东境的黑色莲花,里面坐着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二兄,那张看起来“淳朴无华”的面孔,挤出了“温和”的笑容,远远就掀开车帘,车马颠簸当中,对着自己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那位隔着老远就换上一副笑脸的老宦官,在行经山下道路,看到青山府邸遍地残破狼藉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昨夜的天都风雨煞是惊人,竟然闹得如此严重,看起来就算没有这道诏令,应天府书院也是元气大伤,想要重建,恐怕需要极长的时间,没个三年五年,香火不可能恢复到前些年时候的一半鼎盛模样。
老宦官抬起头来,看到了面色不善的三皇子,他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望向面色苍白并没有如释重负的三座书院修行者,大概知道青山府邸的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
在皇宫里侍奉多年的老人,对于大隋的律法倒背如流,久日随龙,自然知道太宗陛下看重哪一位,现在看来,陛下的看人眼光倒是有些准确,三皇子还不够稳重,白鲸殿下知道事情三思而后行,先来了一趟皇宫,等待着第二道诏令颁布,才随自己一同来到青山府邸。
书院这口肉,两位皇子自然可以争。
但是要陛下先开口,才许去争。
若是陛下不开口,那么便是饿死了,也决不能张口。
李白麟有些恍惚,知道自
己犯了一个很不应该的错误,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宦官长长“吁”了一声,勒马而停,翻身下来,双手拢袖躬身揖礼,再一度抬起头来,看着那位“满面愕然”的少年郎,由衷说道:“恭喜宁奕先生了。”
故作不知的宁奕,将这一出好戏演了下去,他挠了挠头,有些“迷茫”看着这一批前来的“大人物”,这里的许多人,都是熟悉面孔,他们望着自己的目光,丝毫不掩饰炽热与欣赏。
尤其是车厢纹刻黑色莲花的年轻男人。
宁奕知道,那车厢壁面上纹刻的黑莲,乃是东境圣山联盟的象征,那个年轻男人,就是压得大隋三皇子抬不起头的二殿下李白鲸,他下了马车,以示重视,似乎有话想要对自己说,但要等待老宦官的宣旨。
第二道诏令,从老宦官骑车上马奔赴青山府邸的时候,这些老狐狸大概就心知肚明。
老宦官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宁奕先生,书院乃大隋根基,千年万年,不可动摇,昨夜风雨飘摇,您拔除庙堂隐患,有大功德,不可磨灭陛下特地拟了一道诏令,以表感谢。”
果然如此!
宁奕眼神里有一抹复杂意味。
此时此刻,想到红符街告别,陈懿拍自己肩膀离开之时,以秘音传递,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他的心底仍然被深深震撼了。
原来到了书院之争的最后,自己站出来竟然会导致如此的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之前看似无关紧要的表态,到了此刻,就这么不讲道理的,变成了最为重磅的筹码。
他弯下身子,准备揖礼,被老宦官拦住。
“陛下先前与咱家说过,诏令要等到一切落定,再行颁布。”老人微笑开口:“宁奕先生,稍安勿躁。”
他顿了顿,短暂的望向青山府邸的三座书院修行者,脸上的笑意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老宦官寒声道:“天子脚下,以武犯禁,勾结庙堂,欺压同辈朱候,你作为应天府府主,所作所为,让陛下寒心,罢黜职位,念在修行不易,入皇城红拂河,做护道者百年,以赎重罪,你可愿?”
最后三个字的字音,拖得很长。
应天府府主的面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
有何愿不愿,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
朱候黯然说道:“我想见陛下一面。”
“可是陛下不想见你。”老宦官的声音凌厉无情,冷冰冰开口。
与他好时,即便只是一位执法司的少司首,他也会满面笑容以礼相待,若是与他不好便像此时,即便是星君朱候,也不会予对方丝毫面子。
“除却应天府主朱候以外,其他人等,陛下并没有点名。”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三座书院的修行者,有一些人,提着的那颗心,稍微松了下来。
仍然存了一丝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
“因为此番事大,涉及人数,多且繁杂,容易出错”
老宦官侧了个身子,让身后的宁奕,站了出来。
“所以陛下决定将此事,全部交给宁奕先生处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