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江南时,已是三月上旬,河面船队络绎不绝,一船船的丝绸粮米金银玉石,都在彰显鱼米之乡的富庶。城里的这番景象,让人想不出各处县乡刚刚才爆发了几轮民怨。
离江南越近,云清的脑海中浮现父兄模样的次数就越多。抄家后云家男丁被流放到应天皇陵,路上父亲病重去世,只有兄长到了皇陵日日徭役,其中的苦楚心酸,想想都让人落泪。
说到这一切…她抬头看向坐在船头的林崇岩。
曾经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但自从皇帝到访提督府,她才明白,罪魁祸首竟不是他。
原本的仇恨似乎有了消减的理由,只是这样一来,她也不知究竟该如何看他,虽不是他的本意,但终究经过了他手。
“你在看什么呢?”程灵均的小脸凑过来。
云清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刚刚还在睡觉,这会儿就醒了,还特地来吓我。”
程灵均嫣然一笑:“我一醒来就看你在盯着林兄发呆,要是不吓一吓你,你不得盯一路?”
这会程灵均还是一副少年打扮,但云清自从知道她是个女孩儿,就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作女孩儿家的可爱模样,如今她这副笑容更让云清觉得单纯可爱。
她一把揪住程灵均的脸蛋:“胡说什么呢,谁看他了?”
程灵均笑道:“我可没看错,这一路上你总是偷看他,他也总是偷看你。”她趴在云清肩头:“你们是不是…”
“再乱说就把你的头拧下来!”云清一把把她的头按住,手掌将她的鬓发都弄乱了。
徐锦州走进来说道:“到杭州城里了,咱们等会下去歇歇脚,晚点租个房子住了。”
徐锦州看到云清的手按在程灵均头上,打闹的模样着实不雅,他一个糙汉子,最是看不惯这种女儿家家的嬉闹了,不免皱皱眉,一脸嫌弃地补充一句:“正好停船,你们该干嘛干嘛,上街也好,采买也好,总之晚点回来,省的在我面前闹腾。”
程灵均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一路奔波,换洗的衣服没几件,现在都穿得有些脏了,是时候要去新买几件了。
她可受不了一直这么脏兮兮的。
云清起身到了船头,船只靠岸,林崇岩眼睛都没抬一下就准备上岸。
“林老板。”她在后面叫住他。
“嗯?”他回头。
“你要去哪儿?”她以为林崇岩一下船就要去做皇帝派发的正事,与沈盛有关的事,她也想跟着去。
另外,她还想找机会问他她兄长的情况,她想独自去应天见他。
“我跟着你去。”她说道,一脚踏上码头。
林崇岩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去花柳巷转转,你也要跟着去?”
云清愣了。
林崇岩瞧着她脸上的诧异呆愣:“你不会觉得我清心寡欲一个,真的做和尚吧。”
云清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她跟他相处这么多天,从来没想到他还会做这种事。
她脑中浮现出教坊司姑娘们传的那些秘闻,关于阉人们怎么逛勾栏院的秘闻,又回忆起那晚他留下的血腥味,血味浓郁久不消散。
想着想着,她整个人就僵住了。
“你…是要去做什么。”她觉得他一定有特别的目的,犹疑了一下又窘迫地问。
“你觉得呢?”他反问。
然后他唤了徐锦州来,问他:“你说说,你若是逛青楼会做什么?”
徐锦州立刻大眼瞪小眼,怎么也没想到督公会突然问自己这种问题。而且,他早就有家室了,家里有个强悍的母老虎,他就是再有胆也不敢去那种地方啊!
“听曲子,喝茶?”他小心回答,也不晓得这么回答对不对。
林崇岩说道:“听见了吗,他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是想来,随你,不过别让人生吞活剥了你才好。”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提步离去,留下码头上呆在原地的两人。
徐锦州侧目看向云清:“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他生气的话?”
“我什么都没说,他自己有病。”云清回道,说完就也提步跟了上去。
“你个丫头片子…”徐锦州想追上去,转眼瞥见船舱里打哈欠的程灵均。
算了,别把这个娃娃弄丢了。
……
扬州瘦马可是最最有名的,全仗着江南富庶民生富裕才让脂粉烟花有了领先的发展。
杭州虽不是扬州,但也差不了多少。还没行进几步,就能看见码头不远处的一条街巷,白日里红灯满挂,粉墙绿栏,红袖满楼,情意缱绻翘首以盼。设在河边,为的就是招待来来往往在船上呆了太久闷乏劳顿的路人。
云清跟在林崇岩身后,多少还是离了好长一段距离,一路上他没回头看她一眼,甚至有没有注意到她硬着头皮跟了来,她也判断不出来。
门前倚着门柱嗑瓜子百无聊赖的妈妈看到来了一个客人,身着暗青锦袍腰佩黄玉,丰神俊逸脚步生风,两眼不由地放光了,连忙把他请进去。
林崇岩给了她几两银子:“后面那个姑娘如果跟来,就给她找个厢房呆着,给她泡壶好茶,别拦着。”
妈妈惊奇,伸长脖子想看看他口中跟过来的姑娘,奈何林崇岩的身躯挡着太过高大,她踮起脚视线也越不过去,便放弃了点头应下。
“先给我泡壶龙井,要明前。”他抬手在她手上放了银子。
看到林崇岩的暗青锦袍忽地一下消失在门内,云清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她以为他只是随口骗她,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去了。
他去做什么呢?她真的想不出那个画面,想想就鸡皮疙瘩掉一地。
可是她好像也没必要觉得落寞,她摆摆头,把这不知名的心思散去。
正要回去,那个妈妈拽住她:“姑娘,来来,茶水准备好了。”
“什么?”云清不解。
“明前都泡好了,全按那位老爷的吩咐。”说着,妈妈晃了晃手上白花花的银子。
……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支着身子,询问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明明语气平淡温和,不知道为何,绿株就是觉得心头发怵。
“绿株。”她答道。
“绿株。”林崇岩重复了一遍。
她抬头,看到林崇岩望着她,脸上一点表情都不曾有,就像一块冷冰冰的塑像一般。
他再问:“你来了几年了。”
绿株答道:“十年了,从五岁起便被卖到暗香院来了。”
“因为什么被卖过来的。”
“家里养不活了。”
被卖的女子,基本上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林崇岩端起茶盏,细闻了闻那股西湖龙井的茶香,又道:“听说杭州知府的公子常来你们这?”
杭州知府高玉明的公子高襄,可是杭州城出了名的飞扬跋扈,这样的人,会逛这里也是自然而然。
“他常来找你吗?”他又问。
绿株不敢回话,眼前这人气势压人,看着有种官老爷的派头,她不敢随便回话。
“不要紧。”他手一掷,一颗珍珠抛出一个弧度落到地板上,滚到绿株身前。
“给我看看你身上。”他说道。
绿株呼出一口气,原来他来这只是寻常目的,是她想多了,还以为他提及高襄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于是她解了衣带,敞开了襦衣。
这老爷还是一动不动,只双眼盯着。许是要她拉着他吧?她这样想,于是往前走近了些,伸手想够他。
“身上的伤是他打的?”他开口,没动弹的架势。
绿株一愣,低头看了看胳膊上和腹部的斑斑点点,有的是陈年老伤,有些是新伤刚刚结痂。
“不全是。”
这种在她们这种人身上很正常,自从她被卖到这儿,就没想过身上会完整过,什么青瘀伤疤,都是家常便饭,全看客人的人品。
他应该不是恶心自己身上的疤痕吧?她想道。可是比起别人,她已经算好的了。
林崇岩又道:“你想不想有朝一日出去过自由的日子,不用再挨打了?”
绿株一惊,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要给自己赎身吗?
林崇岩肯定了她的猜想:“我可以给你赎身,再给你一笔钱,你带着这笔钱能做个小生意好好过日子。”
“不过,我要你把高襄在你这儿的安排告诉我。”他补充道。
绿株望着捡起放在手心的那颗珍珠,像是看到茫茫沧海中竖起的一盏明灯,忽远忽近忽明忽暗,飘忽不定。
“好。”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地就应下了。
然后林崇岩没说话了,就这么坐着。
气氛有点尴尬,绿株觉得正事应该结束了,是不是得要自己做点什么了。
她又伸手去够林崇岩的手,但他的手一缩,拿起了旁边的茶壶斟满了茶盏。
“和我说说,杭州这边的生活如何。”林崇岩没碰她,只想听些别的。
林崇岩的头仰起来,眼里落尽瓦顶的参差。
他不是和尚,就算净了身也不能清心寡欲,平常勾栏场所去的多了,都是陈铭跟着他。
不过他什么都没做过,顶多看看算是望梅止渴。不为别的,他不想脱裤子,就想在外面当个正常人,至少在外人眼里是个正常人。
这些想法自然只能和陈铭分享,也不是分享,他什么都不用说,陈铭就能领会,因为陈铭和他是一样的人。
这几乎成了他们二人之间不可说破的默契,就连徐锦州都没这样的默契。
绿株小心翼翼地说着,她不识字没读过多少书,说话也没多少逻辑,有一茬没一茬,漫无目的。
听着她的话,林崇岩就渐渐走了神,想到别处,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陈铭。
这个陈铭,是他的得力助手,也会察言观色,皇帝也甚是喜欢他,这让自己觉得,他会是个威胁。
就像自己是贾铨的威胁一样。
可是现在,却想起了陈铭,就因为他那一样的身份,就因为他总是心里明镜似的却又守口如瓶。
人啊。林崇岩哑然失笑,摇摇头。
绿株懵了,话语停在嘴边,怔怔地看着这位大老爷突然扯了嘴角,露出不知道什么情绪的笑容。